第27章 真实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说“我就很容易吗”，但他没有说。裘浮玉从来不会向任何人示弱，更不会矫情又脆弱地向一个陌生人诉苦，尽管这个陌生人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他只是站起身，低头看了一眼周羡鱼，然后转头面无表情地向操场走去。

        周羡鱼愣了一下，一边在心里郁卒地骂了句“青春期的叛逆崽子”，一边赶紧也跟了上去。

        林茹芸他们已经做完了准备活动，在三三两两地练跳绳。林茹芸旁边的一个女生最先看见一脸来者不善的裘浮玉，不由停下动作，用不安的眼神示意林茹芸：“芸子……”

        林茹芸也停下了，她看向裘浮玉，双手背在身后，紧紧攥住跳绳的柄。

        她并不认识裘浮玉，但她可以猜出这个少年的身份。

        裘浮玉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扬起线条干净的下颌，神情高傲而轻蔑。

        “还挺厉害，知道给自己找个靠山啊。”他说，“那你今天最好别有落单的时候，不然我怕你活不到明天。”

        他的眼神……高高在上，像在看一只蚂蚁、一颗尘埃，或者类似的东西，就是不像在看一个人。

        恐惧像重锤击在心脏上，林茹芸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向走过来的周羡鱼投去求助的目光。

        周羡鱼走到裘浮玉身后，一伸手用小臂卡住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我现在就能让你活不到明天。”

        十五岁的少年正值发育期，身量刚刚开始抽条，跟周羡鱼差不多高，很轻易就被这个姿势制住了。

        他震惊地去掰周羡鱼的手：“什……你干什么！”

        周羡鱼本来也没真的用力，顺势就松开了，另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子往后拽，一边对一群女孩子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你们继续，不用管。”

        裘浮玉气得脸都红了，手忙脚乱地扯着周羡鱼：“你放手！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像一只被揪住后颈皮的猫在张牙舞爪地挠人。

        周羡鱼想到这个比喻，不由得笑了出来。

        裘浮玉气到失语：“你还笑！你……放……”他走投无路地抓住了周羡鱼的头发。

        这一扯可是半点没留力气，头皮遭受重创的周羡鱼火气也上来了，不太熟练地把裘浮玉的双手反剪到背后，两个人推推搡搡跌跌撞撞地往校外走去。

        林茹芸和朋友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女孩子发话：“既然羡鱼姐说不用管……那就不用管吧？”

        另一个附和：“对对，羡鱼姐那么厉害，肯定没问题。不过芸子今天还是都跟我们一起行动吧。”

        林茹芸忧虑地看了一眼周羡鱼和裘浮玉的背影，点了点头。

        眼看着下课时间到了，学生们都开始从教室里走出来，裘浮玉更急了。他扭头冲自己那几个影子一样跟在后面的保镖喊道：“你们还不来帮我！”

        保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上前。

        裘浮玉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对周羡鱼说：“你放开，我跟你走，行了吧？”

        周羡鱼也不想真伤害这孩子的自尊心，就放开了手，然后攥住了他的手腕。

        裘浮玉的表情像被噎住了一样，耳根不知道为什么烫得厉害。

        他掩饰般地皱起眉：“我说了我不会跑。”

        周羡鱼置若罔闻，把他拉出校门，敲了敲自家车驾驶座的车窗，在车窗降下后对里面的司机说：“陈叔，我出去逛逛，麻烦您在这儿等等，过会儿放学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陈叔什么也没问，爽快地应了：“好嘞。”

        周羡鱼又回过头，看向一干努力降低存在感的保镖，扬了扬下巴说：“跟上，但别跟太近了。”

        裘浮玉小幅度地扭着手腕，试图让自己的手恢复自由，周羡鱼也跟着加紧了力道，死死地握住手里清瘦的腕骨。

        两个人非常幼稚地暗暗较劲了一会儿，裘浮玉率先放弃，一下卸了力道，看向她，咬牙切齿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羡鱼拿出手机，免打扰一关，一大堆消息就叮叮咚咚地涌了进来，大多是问她今天怎么没去上学的。倒是没看到赵音的消息，这个心思七窍玲珑的姑娘大概已经猜到怎么回事了。

        那些很明显是试图攀关系的周羡鱼一概没理，其它的统一回复“有事”，最后单独挑出楼白月的回道：“这事儿有点复杂，明天跟你说。”

        回复完了她才回应裘浮玉：“跟你谈谈心呗，我还能把你卖了怎么着。”

        裘浮玉一脸“你真是不可理喻”地把视线移开了。

        周羡鱼就这么拉着他沿着市立一中的铁质漆铜围栏一路走去。

        手机在身，后面还有一群黑衣大汉，周羡鱼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净挑乱七八糟的小巷子走。

        这一片都是十几二十年前建起来的房子，挨着全市最好的公立高中，价格高得离谱，质量却不怎么样，外墙斑驳发黑，电线拉得让人胆战心惊。

        小巷上方那些黑漆漆的、阴暗潮湿的窗子里伸出一排排晾衣杆，挂上各色的衣服，迎着风飘扬，像一面面妄图得到阳光青睐的旗帜。

        周羡鱼仰头看着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慢慢地说：“茹芸住的地方，环境跟这里差不多。她家里条件不好，她妈妈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到这么大。”

        她转过头，去看被她拉着、落后了她一步的裘浮玉：“我只在去她家的时候见过她妈妈一面，不了解她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你和那位女士有什么恩怨。但是茹芸是个好姑娘，你跟她无冤无仇的，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针对她？”

        她没有说“你不要针对她”，她说“你为什么要针对她”。

        她把自己摆在一个和裘浮玉平等的位置上，不高也不低，没有命令也没有哀求，而是试着去了解，了解这个世界的傅喻。

        因为是他，所以她有足够的耐心。

        裘浮玉忽然站住了，周羡鱼被他的力道一扯，也跟着停住脚，转身安静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介于嘲讽和自嘲之间的神情，说：“跟我打感情牌……你以为我是没长大的小孩，不识人间疾苦，因为妒忌去欺负继妹？”

        周羡鱼：“……”

        裘浮玉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对了，他朝天翻了个白眼：“你到底什么眼神。你不知道我家什么情况么，我要真那么幼稚，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他看周羡鱼一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你不会真不知道我家什么情况吧？”

        周羡鱼：“……我为什么要知道？”

        裘浮玉上上下下把她看了好几遍，神情越发古怪：“你真的是周羡鱼？周家大小姐？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的语气甚至是惊叹的。

        周羡鱼放开了拉着他的手，两手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你欠揍啊？”

        裘浮玉比她更嚣张：“你揍呗。”

        原世界的傅喻虽然是个混世大魔王，在一起长大的周羡鱼面前好歹还算收敛。现在么……周羡鱼觉得有点头疼。

        她把话题扯回来：“所以你家怎么了？”

        裘浮玉一脸无所谓地说：“我爸不喜欢我，不想把家产留给我，我妈有精神问题，也管不了。那老东西搞出过不知道多少个私生子私生女，还好我懂事得早，全都解决了。”

        他嗤笑一声：“好么，现在他走投无路，宁可让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来当继承人，也不想给我。怎么，他以为这样的身份就能让我放松警惕了？”

        裘浮玉的眼睛是标准的鹿眼，圆而秀丽，又不会显得雌雄莫辨，整个人都带着像这双眼睛一样清澈得要命的少年感，像是暮夏的良夜在舌尖含了一颗薄荷硬糖。

        而此时这双眼睛里盛着清醒的、坚决的冷光，他说：“这不是针对不针对的问题，而是我如果不除了她，迟早会在哪天悄无声息地死在自己的家里。”

        那样镇定、冷静、果决，一点都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周羡鱼都懵了，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茫然地说：“可是，他为什么……你周岁那年他不是送了你一座岛吗？为什么……”

        裘浮玉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是啊，因为那时候他还没发现我不是他的儿子，是他弟弟的儿子。他这个人呢，自尊心又特别强，现在已经恨我恨到快疯魔了吧。”

        周羡鱼一时说不出话，他也不说话，抬头望向天空，看着那片浅薄的青色，思考了片刻，像是自言自语一样感慨道：“你说，是不是什么感情都可以那样，一夜之间就收回去了呢？”

        他用这张脸、这个声音、这种语气说出这句话，周羡鱼的心顿时跟揪着似的疼。

        她一时嘴比脑子快地脱口而出：“你也住我家里吧。”

        裘浮玉把视线收回来，落在她身上，一脸“你的脑子没事儿吧”的关切，说：“圣母大小姐，你当你家是收容所吗？我住在你家，老东西用不了多久就能解决了我的人然后把我从家谱上除名。”

        周羡鱼：“那……你现在不也不在家。”

        裘浮玉大大地叹了口气：“那是因为他去一个游轮宴会了，要两天一夜，我最迟明天就得赶回去，省得他看我不在动什么手脚。”

        周羡鱼所见到的，顶多也就是像楼家那样，父子离心，形同陌路，但表面上也还算和谐。这种住在一栋房子里，冠着亲人的名号却像仇人一样的关系，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也完全无法理解。

        她头一次感到手足无措：“那……那怎么办？我不会让你动她。”

        裘浮玉：“周大小姐护着，我还能怎么办？我只好回去趁早把我爹给解决了。”

        周羡鱼：“……”这是什么豪言壮语。

        她一点都不觉得裘浮玉在开玩笑，但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当作今天什么都没听到。

        裘浮玉后退了一步：“你事儿完了吧？那我走了。”

        他没等周羡鱼说话就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摆了摆手：“给你个忠告，赶紧学一学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吧，周大小姐。虽然你天真圣母又烦人，我还是不想下次见你是在你的葬礼上。”

        周羡鱼：“……什么玩意儿？”她那点感伤的情绪还没散呢，这家伙怎么又变成这副德行了？

        裘浮玉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停住脚步回过头，一脸让人牙痒痒的没心没肺，说：“我说那些话可不是为了让你心疼的，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有感而发。欸，你那性格不会以为咱俩成朋友了吧。可别，我告诉你，之前那笔帐我迟早要跟你算。”

        周羡鱼给气笑了：“我的性格，我什么性格？你要不去打听打听，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裘浮玉就笑了，也不说话，就那么个傲慢的笑，然后自顾自走了。

        周羡鱼看着他的样子，像一只高贵地立着尾巴的猫，也不忍心生气了，只好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

        这小兔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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