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又识
柳亦新在听他讲述的过程中，连呼吸都放的很轻缓，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叶曙的脸色，伸手轻握住他置于膝盖上的手，“你还好吧？”
叶曙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出，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他缓缓摇头继续说道，“后来我被人救了出来。”
“他们都好奇为什么一个小孩能跑到将近火场中间的位置，不过幸好没有再靠近爆炸源。”叶曙说，“要不然你现在真有可能见不到我了。”
柳亦新缩回了抓空的手，垂下眼睑道，“所以叔叔阿姨就是……”
叶曙嗯了一声，“他们离爆炸源太近，没救出来。”
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潦草的带过了这段悲惨故事的结尾。
后来叶曙成了孤儿，又阴差阳错的被柏樾折磨了这么多年。
柳亦新咬了咬牙，问道，“那个孩子呢？”
叶曙没想到他还会继续发问，装傻道，“什么孩子？”
柳亦新的目光与他相接，好似同他共享了眸中的悲伤一般，“卫泓。”
叶曙露出一个笑容，那背后有一丝怪异的意味，可柳亦新说不出来是什么，“他还活着。”
“起码在那场爆炸后还活着。”叶曙说道，“我在医院去见过他。”
叶曙记得那间病房好像跟这间的布局差不多。
哦，病房好像都长一个样。
不过没关系，重点不在这里。
那天他挂完点滴之后便想四处转转，索性溜出了病房。
他手指尖摁在刚拔完针留下的纱布条上，漫无目的的四处转着。
最终在护士台前面停下。
上面挂着一台电视，正在播放药厂爆炸事故的新闻。
“据了解，该事故造成伤亡的原因其一是冷煤水系统管道附近堆放的大量冷媒缓蚀剂乙二醇被明火引燃，其二是爆炸后产生的氮氧化物有毒气体释放。相关专家认为，这一事故的主要原因在于企业安全管理混乱。目前，该厂的安全负责人卫某正在医院抢救，对此情况还需要进一步跟进。”
卫某。
卫炎？
他感觉后背被一只冰冷的怪物攀上，冷之彻骨。
是因为他工作疏忽？
他心头浮现出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下意识的蹲了下去，十指紧紧的攥着衣角。
忽然他听到护士台后乱了起来。
“332病房病人失去生命体征，快去喊张医生！”
推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哗啦哗啦的又被推远。
不知道又是谁的家人要离开了。
叶曙心中如此想着。
他在原地蹲了半天，直到腿有些发麻才站了起来，他朝着自己病房的方向走去，路过另一间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有警察在门口走出。
他好奇的望了过去，但在看到病房门口边牌子上的名字时，感觉浑身血液像被冻住了一般停止了流动。
卫泓。
叶曙站在一边，目送着那几个警察远去，大摇大摆的顺着敞开的门走了进去。
这间病房里有三个床位，中间拉着透光的蓝色帘子，卫泓躺在靠近门边的第一张床上，面容憔悴唇色惨白，眼睛上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乌黑的头发也被剃掉了一块，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中间透着血迹的纱布块。
叶曙进来的本意其实是想嘲笑他一番。
看，你爸造的孽，你也逃不过。
可看着他这副样子，怎么也嘲讽不起来。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站在了卫泓的床头边，手鬼使神差的伸向了他的侧脸。
就在将要触碰上那张好似下一秒就会支离破碎的人时，他听到旁边床位两个人交谈了起来。
“都是卫炎那孙子干的好事，这下好了，叶光死了，补偿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下来。”
“是啊，晦气死了。搞不好这几天住院的开销还得自掏腰包。”
“哎，你说他老婆也死了，那隔壁床的小瞎子，是怎么从爆炸中心活下来的？”
“据说啊，是叶光救下来的。消防员救出来的时候都是在叶光怀里抱出来的呢。”
他目光猛地抬起，死死地盯着那蓝色背后之人的轮廓。
“刚刚听那医生说什么没有排斥反应是啥啊？”
“不是说了孩子是个瞎子看不见吗？叶光临死前吊着一口气交代，要是死了之后就把眼角膜移植给他。”
“叶光怕不是菩萨转世吧？他爹害的自己命都没了，还不忘照顾他儿子，该不会……是他私生子吧？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大笑的声音在他听来是多么刺耳，但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感受。
他又看向了卫泓眼际间那一圈纱布。
那白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收回手，死咬着牙关硬将眼眶中的酸涩感憋了回去。
为什么爸爸死之前连句话都没给他留？
反而护着卫泓还将把眼角膜捐给了他？
这不公平……
明明卫炎是那个始作俑者。
凭什么卫泓能够如此安心的接受自己父亲的眼角膜？
他悄然无息的从卫泓病房中离开，从那之后也再也没踏进过那间病房，再也没去看望过卫泓。
他日复一日的坐在自己的病床上直到被送进了孤儿院。
叶曙恍然间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住院的时候，轻描淡写的带过了自己和卫泓之间的事，抬眸看着柳亦新，“讲完了。”
语气中有些冰冷。
柳亦新沉默良久，缓慢而又坚定的说，“你恨他。”
叶曙注视着他的面孔，异常平静的说，“不，我不恨他。”
“为什么？”
“犯错的不是他，是卫炎。”
“有个说法叫，父债子偿。”
“狗屁。”叶曙激动起来，双手微微颤抖，“他没有错！”
柳亦新怔住了。
“我爸爸给他捐赠眼角膜就是为了不让我恨他。”叶曙轻阖双眼，“他想告诉我，不要因为卫炎去恨卫泓。”
他明白的。
他分明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可他心中依旧十分的痛苦。
为什么呢？
因为他过了许久才明白这个道理。
他没有告诉柳亦新，这个故事并没有讲完。
叶曙和卫泓的故事没有结束。
他后来得知卫炎抢救无效也跟着叶光一同去了。
他没有大仇得报的愉悦，反而怔怔的想：啊……卫泓也变成孤儿了。
没过多久，他真的在孤儿院里见到了卫泓。
不过卫泓没认出他来。
一是因为他并没有见过叶曙的样子。
二是因为他当时被一群孩子拉着扯着关进了洗漱间。
他刚来的那会也差点被这样关过。
毕竟这个年纪都喜欢排除异己，见着那些软弱无比的就上前踩一脚。
更何况这些满心悲愤、感叹命运不公的孤儿们。
叶曙刚来时一个人跟他们打了许久，最终成功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也得了一个小霸王的名号。
他对于卫泓被关这件事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他心中还是怀有愤懑。
叶曙心想：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那天他坐在阅览室的窗边晒太阳，翘着二郎腿盯着窗外新绿的柳树。没过一会就被院里的情况吸引了注意。
他又被人捉弄了。
心里涌上不满，随即被那种忿忿不平的感觉填满。
这个人是没有脾气的吗？就任由别人欺负他？
叶曙烦躁的跳下椅子，在窗前来来回回的走着。
那些人的话语飘过大开着的窗口，传进他的耳朵里。
“喂，你去躲起来，我们一会回来找你，要是找到你了，今天你的零食就归我们了！”
他顿时感觉到一阵惊悚。
这次又会怎么对他？
他不敢想象，也不想揣测那些人肮脏的心理。
他一口气冲到院子门口，看见他还傻愣愣的躺在柳树底下，心中那股郁结之气更加浓郁。
他索性用力把人直接拽到那截围墙后。
“别动。”叶曙狠声说道。
却见他看着自己却一句话不说。
这人怎么这样啊？
自己好心放下心结来帮他，结果一句话都不跟自己说。
叶曙心生不悦，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意料之外的，他并没有等到回应，那个之前会柔声跟他说话的卫泓不再理会他了。
叶曙并不觉得以他的性格会是恩将仇报的人。
反而在心中猜测，那有毒气体是不是把他嗓子搞坏了？
“你是成哑巴了吗？”
卫泓眨眨眼后便垂下视线若有所思着，叶曙耐心的注视了他一会，也如愿听到他说句话，只好说道，“小哑巴，你在这待着，我一会就回来。”
他站起身来走向屋里，轻车熟路的在那群人的“大本营”找到了人。
“哎，外面那个怎么回事？”叶曙吊儿郎当的开口，一副我不好惹的嚣张样子。
那些人被他打怕了，乖乖作答道，“是……前几天新来的。”
“我知道。”叶曙面色不虞，“说点我不知道的！”
旁边一个人抢先说，“那新来的多半是个哑巴，不会哭也不会叫的。”
“哑巴？”叶曙微微诧异。
真是嗓子坏了？
另一个人忙道，“好像老师说脑子也有点问题，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叶曙一脸黑线，“失忆了？”
“有可能哎。”那人答道，“反正是个好欺负的。”
下一秒回答他的是椅子倒地的声音。
叶曙好整以暇的收回脚，声音却无波无澜，“下次再让我看见谁欺负他，我见一个打一个。”
吓唬住他们之后，他便离开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心绪却已杂乱无章。
卫泓失忆了？
难怪他记不得自己的声音了。
好不容易能看见东西了结果又成哑巴了。
真可怜。
他心中升腾起一个想法。
要不趁这个机会，重新认识他一下？
仔细想想自己也并不是那么讨厌他。
其实……他长的还挺好看的。
嗯，配得上当自己的朋友。
我就大发慈悲的重新和他做朋友吧。
他走到院子中央，冲着围墙那边高声喊着，“喂，小哑巴，你可以出来了。”
看着卫泓磨磨蹭蹭的从墙后挪了出来，脑袋上还顶了片落下来的绿叶子，差点没憋住笑。
想了想，道，“我叫叶曙，你呢？”
没有回应。
看来是真的失忆了。
叶曙放下心来，又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啊，是吓到了吗？”
对方还是没有回应。
他心生怜悯，心中道：他想必也被吓到了吧……
于是安抚他道，“你放心，他们打不过我，以后我罩着你。”又不死心的继续说，“哎，你真的是哑巴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看来是又失忆又哑了……
总不能直接叫他卫泓吧？
思来想去之后叶曙给他起了一个自认为很正确的名字，“我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吧。”
心中又担心着：他会不会以为自己跟那些人是一伙的，也会欺负他？
叶曙转过头笑着对他保证道。
“你放心，我以后只偏心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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