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昔日少年梨花树（一）

　　可她或许心里明白，又或许不明白，他是一个没有爱的物事，从前的施舍，对他来说亦不是爱。
　　人都说女人的爱比男人复杂千百倍，然而或许他们本没有爱，又怎可如此来比算？
　　“高兴，自然是高兴的。”然而香桃的嘴并未受着心的管束，然而她确不是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她感受到自己为修饰言辞的笑容是如此的僵硬，她的嘴角还不禁颤了一颤。
　　她无法再继续直视着他的双眼了，那里清澈地倒映着自己的一颦一笑，她怕再如此下去，笑便要再无力撑下去了，便装作羞涩地低下了头。
　　他便这么瞧着她，哈哈大笑，将额前发绺用骨节清晰的手指疏到一侧，以舒适的姿态躺倒在座椅上，举起面前的酒杯，仰面而尽。
　　“爽快！”
　　他许久不知开心为何了。平日里的面上总是带着的笑，他是为了找回那种由心而发的感觉，却不想反而愈加麻痹了那种感觉。多年以来，他觉得自己早已不剩甚么情感了，以前为先主尽心尽力，开创新政之时，他倒是有过一些成就感，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猜忌与怀疑。先主对自己的态度从先前的威严固执渐渐变得毕恭毕敬了，到后来，自己官至二品之时，连身边的同僚都不敢对他颇有微词了，他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本来他从没想过要反对旧主的，然而事不由人，每个时代都需要英雄的出现，然而英雄最后却总是成为靶子。如若如此，他倒不如不做这个英雄，可是他已无路可退。
　　“哼！”他鼻息中发出一声闷响。
　　他想起来先主临终之前，仍旧戴着那幅假惺惺的面具，虚伪地对他道：“参昴啊，你自孩童时便跟在我身边了罢？”
　　他只深低着头，不带一丝情感道：“自九龄起便跟随大军征伐了。”
　　“我也算是看着你成长的，无论是在军营中，你从体力不拼到头脑出众，还是在缝合了这中原四分五裂的土地之后，在你我的治理之下，将这个国家变得日益昌盛，而如今，我却已是黄昏残烛了，我怎舍离去啊！然而命已休矣！”
　　他没有说话，但若是榻上之人此刻便断气了，他定会冷笑出声：“哼，真是可惜了！你想看的好戏还未来得及上演，无论是你想看到的结局还是我想看到的结局！”
　　然而他此刻仅仅啮合着牙齿。
　　既然你这么爱演戏，那么，我就忍耐着陪你演罢！
　　“……我知道你在想甚么……”榻上之人粗喘了几口气，吃力地吐出几个字。
　　他低垂着的眼睑一跳。
　　你知道我在想甚么？是啊，你怎能不知道？一切都是你种的因，应该早已预见到它所结出的果了罢！就算知道又如何？你的戏已经结束，而我的戏还在上演，死人于结局是无关紧要的。
　　“如今沐儿尚且年幼，我希望你能够放过他……你我之间的恩怨，便让我带入土中罢！”榻上之人说着，渐渐声泪俱下，苍白丘壑的面上，老泪纵横，“上天如此安排，是谁都不曾预料到的，当初在战场上初见那个孩童之时，上天从未透露出丝毫与将来之事有关的预警啊！我也只不过是纷争之中诸多将领中的一个。我多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辅助沐儿，令这国家愈为昌盛……”
　　他似乎想起了那个漫无天日的战场，或者应当说是乱葬场，战火将所有东西都吞噬得一干二净，地上空中偶尔会飘着几块碎布，有黑的有黄的赤的，那定然又是那些个自命不凡、占地为王的寇军留下的。就是那时，他已被杀死过一次。
　　想到这里，他抬起了头，看向了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呼吸声若有若无、时轻时重之人。那人也在看着他，用泛黄沧桑的双目，将他的心赤裸裸地摊开来。
　　他转头看向了殿内侧面的窗外。
　　“好……我绝不动他一根汗毛，也决不会让别人动他一分一毫……”他不经意地说道，却仍见视线抛向窗外。
　　那病榻上的老人投来惊异的目光，毫无生气的面上似乎又焕发了一些容光。
　　“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我了解你，你从不屑食言，你还是那个聪明可爱最爱笑的孩子……我……我便放心了。”
　　被厚实的锦被遮盖的胸部起伏剧烈，似是余话未尽。
　　他仍旧未回过头来看他，他在等着最后一句。
　　病榻上的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胸部隆起至顶，才渐渐平缓了下来。他仰面朝着床梁上方，松弛耷拉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平和轻松的笑意。应是笑意。
　　“我看到了你和沐儿，在那间旧宅的梨花树下，你们在窗外，你像亲哥哥一般抱着襁褓中的沐儿，疼爱他……真好……”
　　然而渐渐的，室内便又恢复了平静。这一场的寂静，连一丝呼吸之声都听闻不到了。
　　他极力忍着不去想他看到的那一幕，以免平静的内心掀起一丝波澜。那是占领都城的前一年。
　　太医几乎是趴跪在床榻旁边，紧紧地掐着那人的脉线，掐得将一道道指甲深深嵌入其中，直至皮肤都发了青，然而仍探不出丝毫脉息来。
　　那半瘫半跪的太医即使屏住呼吸也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另几位太医亦在一旁紧张得满面冷汗如水柱般滴流不断，抖得如同糠筛。
　　他终于回过头来，瞧见了太医目中惊恐的眼神，又瞥见了病榻上再无声息的那副躯体，这才将一直死死咬紧牙关憋住的一口气重重地呼出，许是他实在憋得太久，这一声听起来恍如带着一股悲戚的哀叹之意。
　　室内顿时忙乱起来，有递来不知给谁的热水毛巾的，有交头接耳窃窃议论的，有急急飞奔向殿外的，有在室内团团而转的。
　　只有他，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床榻前。原先紧紧包裹着自己右手的那只粗糙沧桑的手，早已不知何时松摊了开来，渐渐失去应有的温度，好像窗外的那一树梨花，伴着夕阳的落灭逝尽最后一丝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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