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昔日少年梨花树（二）

　　“只是年幼之时。然而该来的总会来的。”他对着榻上那人道，话语间的气息正对着那人的耳畔，语调生冷。
　　殿内早已乱成一团，谁也没听到、亦不会注意他到底说了些甚么，再有心之人也只能看到他的嘴巴默默地抖动了几下，再无其他。
　　终于将未尽的半句话道尽了。只是榻上之人再无反应，无悲无喜，正如现在的他一样。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雷鸣声，惊心动魄，可是令他奇怪的是，这阵震耳欲聋的雷声怎么久久不曾停歇。
　　他又看向了窗外，原来是大殿外一众官员的悲泣之声。他的唇角翻了一翻。
　　哼，哭得还真是时候！
　　此时微弱的晨曦刚从天边云缝中裂射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天空中渐渐飘将下来的洋洋洒洒的雪片，在一片混沌之中，掺了灰蒙蒙的尘埃，布满了天空。
　　是灰烬，他想起来了，在那里飘得漫天的是无休无止的灰烬，是荒芜草木的灰烬、是地上破碎布条的灰烬、是人骨化成的灰烬。一片一片地扑面而来，飄进他的嘴巴里、眼睛里、鼻子里，将天地染得一片阴雨沉沉，仿佛一场天地的祭典。
　　不错，那是一场祭典。
　　一个孩童孤零零地站立在堆砌如山的尸骨之间，正如他现在这般不悲不喜。他刚从地狱中爬回来。
　　一面破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但很快这种激烈的反抗马上便被充满灰烬的大风撕刮得更为破碎了，仿佛成了祭奠死人的银魂幡。脚下的尸首，仍东倒西歪得插着刀剑，遍地冰凉的折杆烂铁是他们唯一的陪葬品。不远处，牛车倾埋在乱尸之中，车轮下还轧着几具人骨，用来耕地的铁犁插在了死人的胸前。
　　一个硕大的身影正从这黑蒙蒙的烟雾中渐渐靠近，提着一把钢刀，在灰烬间描绘出一片更为黑暗无光的轮廓。那身影一直低着头行走，一瘸一拐，缓慢地穿行在死气沉沉之间，好似十八层地狱来的收魂者。
　　那黑暗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他，忽的抬起头来。那人确实看见了他，因为此时被埋在尸骨中的他比自己更像是地狱的使者。
　　那孩童灰黑肮脏的面上，双目早已失去了应有的色彩，眸中是望不到底的空洞和恐惧。破衣烂布遮蔽下的右臂满是鲜血，顺着包皮的骨头、骨节指间一滴滴渗落下来，滴在脚下一人面孔上，那人的脸不知是火焚还是腐烂，早已看不清模样，只可见张大的双唇间裸露出的森然的牙齿，现在已经被他的血滴染得鲜血淋淋。他的鲜血覆盖了脚下死人仅剩的一块惨白皮肤，又蔓过了那块腐烂发臭的地方，仿佛从地狱追来的恶鬼。
　　他也看到了他，然而那孩童一动不动。那来者身穿甲胄，身形魁梧，面上有些已经风干的血迹和瘀青，战袍上满是焦灼的痕迹。
　　他抬起他坠着的右手，手中提着一柄血红的钢刀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跨过地上的横尸，来到了那孩童站立的尸骨之前，看着他空洞得无底而又恐惧得无边的眼神，蹲下了硕大的身躯，发出了粗沉的声音，附着怒吼的风声：“孩子，不用害怕。天地间没有比面对死更可怕的事了。”
　　他看得出这孩童刚从那堆腐臭的尸骨中翻爬出来。如此弱小的身躯，堆积如山一般的白骨，不知这孩童已在这暗无天日的恐惧中待了几天几夜。
　　他将钢刀扔到一旁，用粗糙厚实的手掌托起那孩童流着血的胳膊，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势，这是一道斜切入臂的伤口，伤到深处露出些暗无光泽的森森白骨来，他又瞧了瞧那孩童的脸，那孩童也正看着他，他不禁战栗了一阵。他是久经沙场之人，多少杀伐未曾见到过？可是如今，瞧见这孩童平静无光的脸，仿佛如脚下死人一般面无表情的脸，他还是心惊了一番。连军中将士都无法忍受的刻骨之痛，这孩童是如何视之为无物的？
　　“疼吗？”
　　那孩童面上终于露出了呲牙之状，五官都扭了起来。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刚才便是他故意在查看伤势之时略微按了按那伤口，想知道这孩童究竟是人是鬼。
　　那孩童双眸中终于又恢复了平常孩子的光泽，他将目光投向了面前这个高大威猛之人身上。
　　“能出来吗？”他又看看那孩童仍旧埋在尸骨中的半截腿脚，问道。
　　那孩童面无血色地点了点头。
　　可显见那些尸体如铅块一般重重地压制着他的双脚。
　　他伸出健壮的双手便将周围的那些尸体如搬石块一般，一个个搬挖开来，抛向外围。很快，那孩童的双脚终于露出表面来了。
　　那孩童抬起脚来，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落脚之地，正要踩在一个新翻出来的尸身上，不想，刚一踩上，便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来死死抓住了他细弱的脚踝，他惊恐得随着那只张牙舞爪的手滑了下去，又嵌入了一个隙缝中。
　　只听下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救……救救……我……”
　　却见那人提起身边的钢刀，手起刀落，那声音便哽在喉咙里再也发不出来了。
　　那孩童瞪大了惊恐的双目，仰头望着甲胄魁梧之士。
　　一个系着黄巾带着半截脖颈的头颅随之翻滚了出来。
　　他立马用大手遮住了孩童的双目，又一把将他抱了起来，转过身去，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那孩童愣了许久，用双手去推他，顾不上重伤的手臂传来眩晕的疼痛和流着的汩汩鲜血，只是惊恐不语地挣扎着。
　　他停下脚步来，仍然用健壮的双臂箍着他，问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杀他？”
　　那孩童看着他静默威严的双瞳，停止了挣扎，摇了摇头。
　　“只因他是我的敌人。”他道，“你又可知我为何不杀你？”
　　这回，他没等那孩童的反应，便接着叹了口气，道：“因为你还是个孩子。你不是我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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