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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014章:寒梅落坞


清辉飘洒尘间,那歌谣沉没在夜风中,是离别的叹息——

        走出梧桐林,谁早已等在那里?

        磕落的阶石面,残缺的雕花栏,是一入眼帘无尽的衰败。一矗门楼拔地兀立,高近三丈、宽过半引,两侧飞檐,门墙左右,曾经精美绝伦的脚兽瓷瓦、蛟龙壁嵌,早已失了原样,只剩下满地破碎蒙灰的瓦砾成堆,默诉着往日的繁华如梦、一场虚空。“吱咿——”,檀木双门磨了边角,纸灯红褪如故轻摇,楣梁上“落梅坞“三迹墨绿的题字,究竟遗留了多少故事。

        “落、梅、坞……就是这里了。”身在牌楼之下,一手轻搭着钮环,梓叶本欲借力推开半掩的门,却为澹台长至拦阻。

        自是不忍要她犯险在前,按剑身侧,澹台长至浅浅颔首,道:“以防万一,由我先进。”

        风丝透过罅缝,送来几分彻骨凉意——平静如许,如许平静?

        一先一后跨过门限,举目间,偌大的庭院,形制从简、布局匠心,可依然逃不过凋敝落索的命运:庭木疏零,荒芜重生,掩埋在茂草萧艾下的青石小径,似黄似绿,枯荣了一丛又一丛、一季又一季。院落前侧正中,一座假山隔断在主厅与甬道之间,东西两侧小二层高的堂屋,紧挨着延伸至后厢的绕院长廊,不知最终通向何方。

        鼻息内,霉腐的气味滚滚袭来,倒有意无意应和了当下的情境。剑锋冷凛,寒光流溢,鬼气幽森乍然略过眼底,惊起一道道稍纵即逝的影迹。几分凝重、几分焦虑,微蹙的眉宇,释不开他沉重的心事——此地似乎根本不曾有过植梅的痕迹。

        “昨晚这里分明有好多散落的梅瓣……可是现在,怎么都消失不见了?”眼中噙着无限惊异,梓叶缓步走下石阶,神色百般疑惑之余,又添一缕慌乱:“长至,我、我真的没有骗你……”

        “自可不必放在心上,此番诡谲之事更迭穷出,芸筝既有心从中作梗,疑行无成、疑友失意,怎能正入圈套?”紧离梓叶左近,以防徒生万一,恰时迎上诚恐她的目光,怜惜之意油然。转眸望向正前,稍稍点头示意,澹台长至再道:“危机隐伏,如非必须,勿要相离太远。眼下,前去主厅一探……”

        踩过折枝枯杆,“沙沙索索”;踢翻乌瓦瓷碎,“哐当哐当”,剑鞘不时拨开挡住去路的薷草,虱虫惊飞乱舞,夜色幽森,弥漫开诡秘一般的死寂。行到庭前层台,骨梁上掉落的间柱,横亘交斜着依旧是昔时的模样。

        澹台长至执剑一抵,木门吃力而开,伴随着糜屑蛛网纷纷落落。扬灰掸尘,不住揉了揉眼睛,目光再复重焦,划过一丝讶异,梓叶轻声喃喃:“那幅画……”

        ——纸如膏脂,墨如点碳,艳如新血,边幅生光。张挂在厅堂北侧敬案正上,那一幅俏色似火的红梅绘图,较之周遭颓唐破落的景致,显得这般格格不入。

        仰首略微打量,隐忧更添几分,澹台长至道:“院落之中,四处八方皆是断瓦残垣,为何独有此幅梅图,不历岁月侵染,反好似新物。”

        “呵呵——”

        耳边话音未了,黠笑转瞬又起,沉夜之中,一抹赤红魅影乍现,迅疾自斜上骨梁纵贯跃下,带落无数梅瓣,尽空恣意飘散,星星点点、荧荧闪闪。霎时幽香浮涌,渗入肺腑心脾,只一闭眼,即可勾魂摄魄。

        凉腕触热,身子本能跟随回撤,剑踪刃影走掠余光之间,待梓叶再复敛回神思,他已然倚肩挡护于前——长剑直指,剡锋正抵在来人颔下。

        纵使深陷暗夜,这一领红衣透纱犹似没血般艳煞,清简的裙褂加身,少了些纷繁精绮的纹饰负缀,却依然难掩那眉稍眼角时流时隐的绰约风姿。乌色的发松垮束在颈后,画一笔朱砂在额心勾勒成梅,点上如霜瓷白的面容,反衬得一对双瞳,愈发失哑了华光。

        眼幕渐渐低垂,平息凝气、面无惧色,女子继而清傲嗤鼻,一语不发。

        “终于肯现身以见,想来你就是芸筝吧?!我且问你,谷米他现在何处?”不觉捏紧手心,借循着微光,澹台长至严声逼问道。

        “少侠难得好雅兴,似芸筝此类妖异邪祟,鄙如游尘、卑若狡虫,数百岁来头一遭,竟也能得受垂青,引请二位贵客临门,寒舍简陋,反是多有不敬了。”蔑然一笑,这笑声是剜心的刀,女子慢缓睁眼,淡淡道:“呵呵——自古明人面前不说暗,那个唤作‘谷米’的小鬼,他……已经死了……”

        “你——!”齿列相切,激怒之下脑中浮白连片,本不该为意气左右,但见芸筝这幅自若无事,一时难以许忍,正欲复次追究,突被梓叶拦阻。侧首偏眸,覕见她眼里目光笃定,澹台长至方稍稍止住心中愤懑,静观其变。

        嘴角点着狂癔般的哂笑,空洞的双瞳略转,围绕着梓叶周身仔细端详起来,颔下利刃视若无物,芸筝轻描淡写:“柳树着刀、桑树出血,替我担待杀人之名,这罪过……我芸筝不过区区了了,何以为偿?”

        寸步未移,澹台长至颦锁眉端,全神倾注、如箭在弦,肃声反驳道:“怕是妄自菲薄了,只要诚心修业,恐怕再过不久,你就可进列为地仙。”

        敛容沉色,芸筝一手挑起鬓角垂落的发,来回捻搓间,冷冷道:“今日你们大驾光临,既有心与我为难,恐怕并不是只为了求问仙缘之事吧?我与这只风狸不同,什么仙道、鬼道、畜生道,都是虚浮而已……”

        明明人命牵系在身,却又偏偏摆出安然置外之态,剑铓盘萦清气,右腕不觉稍稍拧动,心下自劝是否可再予她一次机会辩白分说,澹台长至道:“我们此番来意,你恐怕早已心如明镜……能得闻莺倾力相待,按理也不应份属十恶不堪。快说——究竟为何犯下若此残忍之事?”

        “呵、呵呵——你真当你是天神地君,亦或仙明神祇,有百神通、化千般形,平尽天下疾苦沉冤?为何?为何!为何……我倒想要问一句‘为何’,可是谁来回答我……”眼底冰封死水一潭,蓄满了不尽孤望与绝决,频乱的气息、起伏的胸口,徘徊在半醒半昧之间——那涣散的回忆,刺痛着思绪。

        硬生将指尖缠绕的发缕扯下,攥握在手、揉拧成团,几乎发狂一般步步紧逼,纵使利刃破喉,也无动于衷,芸筝低语喃喃:“我为他做了那么些,到头来换得了什么……你们一介局外人,多番掣肘阻滞不说,现在还敢来质问我?!”

        探出情势有异,无意与其针锋相对,澹台长至略而偏步,本能将梓叶屏护身后,以防不测:“冥顽不灵,多说无益!”

        “就凭你们,能成什么气候?!呵呵——可笑!”悲苦、仇恨、怨憎,嗜杀之念一瞬盈满心间,她再不能按行自抑,脚下步履轻浮,芸筝兀自沿由剑锋迎面走来,霎时雪肤绽红,划出一道血线沿着脖襟,点点滴落。

        澹台长至手劲渐松,缓步往后垫退,一时不忍看她戕残己身,或许一切尚有转寰,梓叶温言相劝,道:“芸筝,你是否……有何难言之隐?”

        “你还真是个心地良善的人——不、不!应该说是心地良善的‘妖’才对啊……怎么,想要普度众生,我供你作低眉菩萨如何?”哀莫大于心死,肤表之上的苦痛,似乎也不过尔尔,目若灼火,眼风清傲始终不曾自梓叶周身抽离,几近陷入癫狂之境,芸筝嘶声哑笑:“哈哈——哈哈——迷梦繁缀往生事,一入空幻终无悔……不如就到我和他的梦中去吧,那里会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呵呵……祝君安梦吧,有去无回才好呢!”

        夜风阴寒,渗入血髓骼臼,偌大的堂院仿佛被剥离了所有生气,静默、死寂、幽邃,这钻心裂肺的笑锥透耳蜗,却在有意无意之中叫人听出了哀哀绝绝。风丝擦磨着拂过面庞,舀起熏腐的气味,视线昏沉,放眼依稀可见,那草苔沁色的斑驳墙面、那断格横折的残破窗棂、那四下零散的案几交椅——唯有那一卷梅图,赤红艳目。

        娇美的脸上探查不到任何喜悦,而唇边却再而绽出了诡秘冰冷的笑,领襟渐为鲜血染红,芸筝蓄力挥甩衣袖,腾跃连退几步,刹时间梅瓣雨下、霜花乱飞,劲风裹挟着屑碎尘埃圈洄搅动,片片红梅犹如利刃,剐过单薄的衣物,刺入皮肉之中。

        情势突变,长剑近身,澹台长至反手格挡,欲将梓叶拢过肩后,不想却为芸筝抢先在前。纸页卷折之声攒响耳畔,回首再寻,已不见梓叶影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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