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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015章:有匪君子


凛冬时节,岁暮天寒。

        一寸午阳温明,穿透云海、洒尽尘寰,红裙飘曳,徒留她一道孤独的背影。眉心点上一分惊疑、一分担忧,浅浅咬唇,梓叶返身环视左近,入眼的一切很熟悉,却也陌生:

        前阶净扫无尘,楯栏清质古朴,左右双幅影壁相视对立——五蝠呈祥、宝相花繁、联珠辉映,一臧一刻,皆是匠心独运。门角斗拱飞檐,铜铃危悬,风中漾起一二铃声清脆,皆是说不尽的安宁、道不完的静好。红门青瓦、楹联绸灯,那一方门楣上的匾额,明晃刺眼的鎏金大字,篆着“馀荫园”,而非“落梅坞”。

        “馀荫园……到底怎么回事?”微微愣神,一语噙在口中,梓叶轻声低语。

        “呕、呕轧——”,门内偏巧传来零碎响动,左右顾盼之间,梓叶侧背藏入近旁灌丛树后,潜形匿迹,窥察其变。

        门钹叮当,应声扭抖,栓页自内打开,一道牙色身影乍然出现:袂裾徐徐踏风、展袖盈盈轻舞,耳鬓青丝随意摆弄,无意黏连上那略些泛白的唇,眼幕半阖、墨眸含光,淡淡的笑化在嘴角,不见半分狂妄孤傲、恣睢轻慢。此容此貌,分明净润如泉、平和若玉。

        男子款款持稳而来,似乎欲赶往何处,目光追随之际,梓叶心下遽沉:这个人……应该就是那个“他”了。芸筝究竟为何要将我带到这里?眼前物事,触手生温,皆与尘间无异,若说此地是梦境缥缈,却较之虚幻空无分明真切得多……不行——还须快些离开才好,时间拖得越久,长至恐怕会有危险。可是……谷米会不会……

        思绪搁浅,慈幼护短,一多半仍记挂着谷米,决意暂且观望片时,待男子离了十丈开外,梓叶方续步跟上,以免枝节横生,招惹祸端。

        引路正前,依旧是那片桐树成林。冬月时天,一棵棵梧桐错落,秃零枯焦的枝桠横斜旁刺,耗光了满身葱郁、褪下了密叶繁盛,任凭阳光倾泻,一览无余。林间曲径,梓叶尽量择道贴边而行,男子好像并未觉察异样,单手附后、步履平缓,风雅之姿、从容之态丝毫不改。

        停停走走、路途过半,本以为他会取道直入延陵,却不料那男子忽然转改了方向,往树林西北偏郊走去。兀自皱了皱眉,梓叶不及深想,跟寻而去。

        人烟荒少,遍地鞠为茂草,大约是因为早前大雨倾盆的关系,愈是往山麓深处走去,板结坑洼的土路也就愈发难走。一手撩弄衣摆,一手扶树支撑,男子谨慢而行,暖阳洒落衫袖之间,褶皱流纹或明或暗,光斑点映在他的眸子里,宛如点开了深浔幽潭的碧落星辉。

        拂去绕树悬垂的枯藤数节,目光渐而放软,男子宁淡浅浅一笑,继而停下脚步——融化在凋败枯野里的芊绵连片,药田半亩、紧疏容间,或东或西分散在梧桐树底宽裕之处,积青少黄,长势喜人。走到近下,屈膝俯身,男子自怀中取出一张蜡黄棉纸,指腹抚过草叶,只选其中嫩心黄芽摘下。

        “半夏?他种了这么些啊……”见他手中不停,梓叶悄悄从树后探出半边脑袋,引颈略观,轻声絮语道。

        抻了抻腰,不知是否有所警觉,男子稍稍一怔,将纸包对叠拢入袖口,猝然回身转首,视线平扫而过。——摇头舒眉,解嘲自笑,分明何事皆无。明眸剪水,投以远方,男子掩好衣襟,继而往山中西路走去。

        惊愣原地,眼睁睁看着他从肩旁擦身,容色不改、笑意阑珊,带起清风阵阵、寒凉许许,梓叶不觉喃喃:“他……难道看不见我吗?”思绪纷乱,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自己入了谁人的梦,亦或谁人入了自己的梦,陷落在这个全凭回忆臆造而成世界,会否一切原本尽是虚泛浮诡?芸筝此局,周折百端,到底意在何为……

        隐忧漫过心头,牵肠挂肚,谷米与长至各执一端。既然身如隐介空无一物,反倒不必处处留意,眼见男子离行已远,梓叶接续紧随,再而定了定心:他应该就是唯一的线索,现下不得脱身之法,也只好咬牙静观其变。

        一起脚程,天色升明,约摸已近辰时。雾气露湿烟逝无踪,不时传来的药草香气,萦满鼻息。

        桐林渐远,视野亦逐次变得空旷高古,旧黄暗绿缀间的山色,破中穿过的小溪涓流,白花拍打着石壁,水珠四溅里听见了轮车“呕哑、呕哑”的声音。竹桥彼此相连,几橼木屋依山而建,屋前数丛疏篱枯卷,藤架上滴答渗水的粗布衣裳,勾勒出一幅谷中村落的模样——仿若避世之源,恬淡安详,惹人钦羡。

        行抵屋前,男子举手轻叩,门销未锁。欠身进入屋内,一股腥臭颓腐迎面扑来。眼幕低沉昏昧,周遭模糊连片,只勉强看清床榻上、布帷后隐约躺着一人。

        “可……是……慕邵衣……慕大夫……来了?咳咳……”一阵抽心扯肺的咳喘传来,床板受力东西摇晃,里屋响起老妪干瘪的询问。

        迈过磕角的坎槛,挑起稀疏草籽串连的破旧珠帘,男子并步极行至卧榻近旁,一手成枕、三指合拢,扣摁于枯瘦縠皱的手腕,细细探起脉象。“噼噼、啪啪”,目光悬停在那曳曳抖动着的褐绿草珠上,眉梢低蹙,他似乎心若有思。

        梓叶犹疑着一同进了门,寻声浅听着里屋的动静,心道一声:慕邵衣……

        倚躺在床上的老妇,双臂赤露在薄被之外,形貌一副凋槁清廋、销骨哀弱,花白的发、苍瘪的脸,深陷的眼窝,噙着点点浑浊。“唉——平日里总麻烦慕大夫,若非是慕大夫你好心……老婆子我恐怕……早就……唉……咳咳……”胸腔剧烈起伏收缩,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略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老妇人哑声言谢。

        轻轻摇头示意,唇角漾起一抹宽蔼的浅笑,慕邵衣谨慢老妇的手收回褥子中,掖了掖背角,作默无话。静观一旁,梓叶迟疑片刻:他怎么不说话?但凡寻常的大夫不都应该好言宽藉几句——“并无大碍”、“安心休养”之类的……

        “趵嗵、趵嗵”,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掐断了思绪,匆忙回首相看,来人却已快步入了屋,扑扫扑扫满身土尘,背身将罩衫挂回墙后,捋一捋额前粘连的碎发,憨憨转头,入眼的是一位年约而立的魁硕汉子。

        “诶——我说,幕大夫您怎么由亲自来了?您看、您看,这……这屋里屋外乱七八糟的,可怠慢客人了!待我今儿出了集,直接去您那不就好了,您干嘛非要受累来一趟。”撩起半边衣角使劲抹了抹手,汉子慌忙上前。

        挣扎着起身,老妇吊哑着嗓子召唤起前脚这才踏进家门的孩儿:“城子,你倒是快……快些……给慕大夫倒茶……我……我眼看是不中用了……你可千万……千万别怠慢了人家。”

        眸中攒过一星羞赧,慕邵衣摆手推辞,俯身搀好妇人。

        “娘,我知道了!慕大夫您瞧,我柳城一个大粗人,礼数啥的也都不懂,可别见怪啊。”赔上一个尴尬的笑,柳城挨近桌旁,翻正了水杯,刚准备拎起壶把手往杯里添水,却被往处走来的慕邵衣伸手止住了。

        再而摇头示意,慕邵衣唇角微抿,自袖拢中取出那方纸包,依势递到柳城跟前。

        “这多、多不好意思,慕大夫您不但亲自上门,还把药也给我送来……”抬眼看着,匆匆放下茶壶,柳城半犹半豫伸手去接,再道:“家中这景况您也看到了,前时我满大街给娘找大夫,可是就因为出不起那一两半钱的诊费,硬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跑这遭。若不是您无意听闻,好心施手相救,只怕我娘早已……唉——常里人说大恩不言谢,但不论怎样,今日就请您受我柳城一拜!”

        行难自控,胸中感激一时疾风骤雨,狠狠拭了拭眼角,柳城两膝一软,“咚——!”双脚应声落地。即速倾身相扶,眼帘一翕一合,慕邵衣浅浅点头。怎敢要慕大夫费力搀扶,三下做两,柳城赶忙掌撑桌角,直身站起。

        “咳咳……这个没礼数的东西!慕大夫……你别拦着,就让他跪……”知恩报德,全凭一番心意拳拳,唇焦口燥,不觉咽了口唾沫,老妇颤巍巍伸出手“数落”起自家儿子。

        梓叶见状正欲帮衬一道,却蓦地停住——身处幻境,自己或许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万一出手,也不知究竟后果如何……

        “娘——我……”面红到了耳根,母子间不过寻常的筐箧中物,见娘亲较之前日恢复了些气力,一时又喜又急,柳城支支吾吾,颇有些难为情。

        目光温润似水,平和之余不带牵强,心底隐隐泛起一丝憧憬向往,慕邵衣稍稍晃神,余光无意掠过左侧炉台,旋即拾起碳碎、木皮,置于桌面平整处,召唤柳城前来,而后起手陈写一二。

        略带惊疑,既然已是身如无形,畅行左右倒也毋需顾忌,梓叶过步慕邵衣身旁,眼看一笔一划渐而书成,倏时心下恍然、如梦初醒:口不能言,方借诸于物,他难道……

        “邪寒行入肺经,令堂咳喘之症根深脉固,一时未可尽除,仍需多加休养。此药文火熬煮,只余头煎,每日早晚双服,连用三日,切记勿怠、勿慢。而后禁药十日,若然情状稍缓,半月应可病愈。”顺由慕邵衣所写,一一字句依次噙念,柳城低垂脑袋,全神其中,碍于平日不识诗书,直至最后方才彻悟,点头连声称是,道:“慕大夫放心,您交代的事情我记下了,只是——”依旧是耷拉不下面子,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柳城嚅喏半晌,迟迟未敢开口。

        慕邵衣再而缓慢摇头,心中所言所想,全数诉于笔上:“一草一木,天地滋衍,我既不费锱铢,何来要你银钱之理?”

        若以净质白玉作比君子,那眼前这位温文医者,只作他如此善秉善行,便可称得上上之君。悄悄移游视线,几分熟稔漫过脑际,这暂时勾起的回忆连带气接踵而至的思念、隐忧、慌乱,梓叶拂了拂额角的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这——”挠头赤面,似有些为难,双手抱拳猛地相对一击,吃了吃心,柳城道:“慕大夫您放心,等我攒够了钱,立马给您送去。”

        “若柳兄有心,只当助我留意山后那方药田即好,白字黑字定此约,勿要反复推让。眼看已近中天,邵衣就此拜别,告辞。”嘴角笑意微澜,只待最后一字写就,慕邵衣收拢袖端,微倾身揖手作别。

        “慕大夫……您这叫我如何是好?唉——也罢也罢,却之不恭的道理我懂,您的吩咐我应下了。别的家伙事柳城不在行,和地里长的东西打交道,可难不倒我。”渐而松下了语气,柳城憨诚一笑,半刻也不好推脱,只得以从为敬。

        徐徐颔首,慕邵衣略而转身,往屋外而去。

        “城子,你愣在原地做什么……快、快些去送送……慕大夫,去啊!”长卧病榻的老妇,勉强打起精神,急声催促道。

        “哦、哦,知道知道!”一溜小跑,匆忙拨开门帘,俯身请道:“慕大夫,您这边走,我送送您。”承礼跨出门槛,慕邵衣回身相让,以示留步之意。柳城敦朴一笑,没敢拂了意思,呆站在门外沿上,看着慕大夫渐行渐远的身影,一个劲儿地挥手。

        跟随慕邵衣的脚步一齐出了门,梓叶却并不着急,本打算待他走远了些,再行出发。无巧不成书,正时耳边传来的一句唏嘘,惹人牵怀。

        “这老天爷有时候也不太公平,这么善心的一个人,可惜怎么就……想来从前慕府也算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可谁又能猜到,短短数年之内竟然完全败了个干净,死的死、走的走,卖了大院、散了家奴,就剩下这么一位口不能言的少爷,还被迫迁往了荒郊野外的别院,这日子过得也不舒坦啊。”柳城满脸失落,絮絮念叨着进了屋。

        一喟一叹,多有内情。梓叶靠近屋门,俯身侧耳,凝神细探听着动静——

        “娘,您稍待一会,我这就去给您熬药啊。”

        “别担心,娘的病……可算好些了。城子,你可给娘记住咯,千万别学村里那些嚼舌根子的……胡说些慕大夫……天生命煞克死人的胡话……他,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呐。咳咳……”

        “娘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别说啥慕大夫是克死人的煞星,我说他是救活人的神仙才对!”

        “快别耍嘴皮子……人家交代的事……可千万别、别怠慢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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