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欲迎汝出迎风阁（二）

　　他有些诧异，然而低头看着她伏在他怀中白皙的面孔微微仰起，闭着双眼樱唇两边微微翘起似乎心满意足的模样，竟让他觉得异常安宁与平实。他从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然而他从未觉得如此安宁过。再多的金银财宝，都是从别人嘴巴里抢下来的，从别人身后挖出来的，更何况养尊处优是那样的平淡没有趣味。而现如今，他想得到的爱似乎已经在他的怀中安然存置了，只有感情，才是能够在自己获得的同时，他人也感同身受的东西。
　　他也伸手环过了她的肩背，将她紧紧地箍在自己的怀中，真希望一辈子都如此。
　　“我上回说与你办的那庄事......如何了？”怀中人突然轻声细语道，双目仍然在午后的阳光中微闭着，似乎只是不经意间问起，安然的气氛仍然环绕在两人身周。
　　“我按你说的做了，混入了那两人之中，然而我想你让我结识他们，必然是让我在他们有所需要时帮上一把。他们可是你的朋友？”
　　城霜仍旧闭着双眼，有些慵懒，尽情享受着秋季的最后一丝温暖，道：“算是罢。雪梅是我在迎风阁中要好的姐妹，我担心她。而另一个人，既然是她朋友，就也暂且算是我的朋友罢。”
　　于莲花仍有些不解，然而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觉得朋友帮朋友，总是应该的。
　　“那你看他们两人如何？”城霜又细语问道。
　　于莲花还道是要他说说两人相处得如何，便都一五一十地都说了，结尾还道：“我总觉得他也是个值得交的朋友，表面上看颇有些冷言冷语，然骨子里却有股古道热肠在。我倒希望能与他交个一辈子的朋友，必定不坏。”
　　城霜面上微微翘起的唇角更显满意了，忽然松开了环绕于他背后的手，渐渐睁开了双眼，抬起了在阳光中被晒得金黄的修长的睫毛，嘴角泛起了一丝饶有兴趣的笑意，道：“倘若我说我是让你去做些坏事，让你违背朋友的情谊，去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你可会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从此百般厌恶于我？”
　　于莲花面上一惊，环于她肩上的双手一下把住她的肩，令她近近地直视着自己的目光，道：“怎么会？你定然不是什么坏女人，也不会做出那般戏弄于人的事。即便这是真的，那你也定然是为了他们两人的好处，你也是为了朋友的情谊，便不算伤天害理……你说是也不是？”
　　不知为何，他将此番话一口气道尽，最后尽然还问了这么一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然而冥冥之中，他似乎又觉得城霜所言都是真的，从她最初让自己来参加迎风大典夺得金花，到献上于家珍宝，连家传古琴亦拿将出来请她出迎风阁至今，他不知道，是她一直在戏弄于他么？不，不会的，她为何要这么做？
　　城霜只是笑着看他，连微笑在窗口翻入的阳光中似乎也泛着金色，奇怪，这个秋末尽然还有这般的阳光，是在烧尽这个季节最后的一点余温么？现在在自己眼前的又是多么的真实，又是那么虚幻，是因为隔了一层光线的缘故么？
　　他多少次告诉自己，拥有现在就够了。
　　或许他真该好好想想了，厘一厘现实与虚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今日或许是我来看你的最后一次了。”他最终还是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将告别说出口并不是那么难，纠缠得太久，便好像陷入了一团乱麻之中，他需要告别一次。
　　城霜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然而仍保持着嘴角淡淡的笑意，道：“你以前也未尝没告别过，可如今怎么就最后一回了呢？”
　　不错，他先前也是有过告别的，然而那是他四处追寻着他最为冒险的游戏——那些名墓古冢亦或是经营番家业，却从未想过真正的告别。而如今，他不知道，等到结束时他的想法会是如何。
　　“为一位重要的朋友做一番大事，或许……就不回来了。”他道。
　　“哦？为了朋友的情义？还是为了自己的愿望？值得拼上性命、赌上……已经有的一切？”她睁大着双眼，道。她知道这回他是认真的。或许……再不回来了。
　　“不，我现在一无所有。”
　　城霜笑了，瞧着他金灿灿的眼睛，竟然是那么的清澈见底，一切都那么的清晰可见，他没说谎。似乎从未好好瞧过他，从前的纵酒赏琴，听他在细雨长廊下讲着外面有趣的故事，似乎都仅仅是为了故事、为了琴音，而不是为他。他终于看穿了么？
　　他能听懂她的琴音，但是从未听懂过她的心声。她喜爱听他带来的故事，然而从未因此爱上过他。她答应过自己绝不轻易为男人付出自己的感情，他们总是被太多的事物牵绊，然而一切都只是残酷无情的借口罢了。
　　“好，但愿后会有期。”城霜道，语气平淡异常、没有任何波澜，然而在循窗将要离去的于莲花听来，却似是一种失望到心死的感觉。
　　“后会有期”
　　当他听到这句话时，又错觉自己是否太过冷漠了，对她太过残酷，她是否始终是希望自己留下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要去办这一桩事，蓝灰的身影在窗口一闪而逝。
　　城霜一直愣愣地瞧着窗口，似乎被这窗口难得的暖阳困住了，过了良久，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捉起案上的酒杯一饮入怀，不断道：“终于走了么？终于走了啊！哈哈哈哈！”
　　止不住的笑，直到伏卧在案几旁，一手扶着案几边沿，一手高举着空酒杯，酒杯与目光都朝向照进秋阳的窗外，竟又伏下头哭泣了起来，面容痛苦扭曲，然而她不想哭，面容亦不是因哭泣而扭曲，她是在极力将泪水忍回去，与内心的溃堤所作的斗争已显而易见地摆在了她的脸上，出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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