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欲迎汝出迎风阁（三）

　　她不知道自己流泪的原因，就是因为不知道她才不允许自己浪费感情，然而，若是知晓了原因，她或许便会更加失控了。
　　然而就是有两滴固执的泪水自她痛苦的面孔上流了下来，除此之外再无半滴，唯有她干哭的喘息，还在空气中起起伏伏。
　　“我应该笑啊！他终于走了！”她不断对自己说，企图再现她那满心的舒畅。
　　咏莲在钟鼓楼上眺望远山草树凋零的肃穆之景，冬天快来了，秋风委婉地带来了一丝北方的寒意，扬起了藕色的帔帛，轻佻地挑逗着这塔楼之上的单薄女子。
　　咏莲忽觉一阵哆嗦，收了收臂弯上的帔帛，将它拉盖到肩上来。这个安静的女子，似乎一直在期望着看到些什么，又似乎只是放空着眼神，外界送什么景到她眼里，她便看什么。
　　忽然，她似乎真看到了什么她一直期待看到的，扶着凭栏踮起了脚尖，向迎风阁一墙之隔的小巷望去。钟鼓楼与那小巷只有一墙之隔，所有景物尽收眼底。
　　只见那小巷壁下有一位儒袍士子在那里逡巡徘徊，那一处小巷原是迎风阁废弃了的侧门所开之处，现在只供仆役外出置办采购。
　　她极力想看清楚，但距离还是太远，看不真切。然而瞧他的身影，像极了她心心念念之人，心中不禁一阵欣喜。
　　莫不是他回来了？他终未忘记。
　　她踮直了脚尖，将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凭栏去，凭栏上的朱漆早已片片脱落，经久未修，被风雨蚀剥得凹凸不平，像她这样如莲般小心盛开的女子，竟一点也未察觉。
　　然而，她仍然看不真切，那人始终未全然转身过来，半个面容实在难以分辨。她心中始终心潮澎湃，她想立马就如蝶一般飞下楼去，飞出迎风阁去，去瞧瞧那人的正面，到底是不是那个夜夜梦见的面孔。
　　然而她没有，她知道她不能出去，除非他越过这道墙而入。她知道他若来了定会来找她。
　　忽然，她面上挑起的柳眉、努力睁大的双眼、翘起的樱唇倏然如崩塌了的山石一般，全然垮了下去，从那侧门里跑出来了一位花裳女子，面容姣好，跑到了那士子身边，那士子此时背对着咏莲，然而那女子正对着她，她满面惊愕，是白珍！
　　瞧着他两人一个笑容可掬、彬彬有礼，一个娇笑可人、身姿盈盈，她心中陷入了个永无边际的无底之洞。
　　原来不是他。
　　她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远方，手紧紧地抓着凭栏，眺望极边之界，就如此这般，无惊无喜、无悲无伤，一如往常。算惊喜么？可这并不是他。算失落么？她早已习惯了无尽的等待，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感觉自己正如一只蝴蝶般正在轻盈地向下飞，或者说坠？她听到风声从耳边掠过变得愈来愈急，忽然一个响雷，她如落地般清醒过来，原来楼下有人在冲她喊着：“咏莲姑娘——你在做什么！这楼年久为修，那凭栏还不知牢不牢固嘞！快快回去！”
　　******
　　琴音阁中，城霜趴伏在琴案上，百无聊赖地拿着几根纤长的指头，随心所欲地拨弄着古琴的琴弦，面上表情尽显索然无味。
　　“是首曲子，然而断了音，加了隙，却像是新作的一首曲子了，空洞如无琴。”忽然门口走入一名曼妙女子，花裳秀面，不是白珍是谁。
　　“相由心生，曲亦由心作。”
　　白珍停了进来的脚步，稍稍偏了脑袋想了一想，似是有所解，然而对此不再提一语，继续走进了只道：“城霜姐姐，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
　　“那么你将我交代的话可都说全了？”
　　“自然，姐姐也应是知道我记性好的。”她嘟了嘟嘴，道。
　　“其实我更愿你叫我师父。”琴音继续如快咽气之人一般，一声一声敲打着。
　　白珍不明白了，师父姐姐都是一样，且在迎风阁中人人都姐姐妹妹得称呼，也没什么不对。然而她确是不知，城霜极少叫人妹妹。
　　同为此时，雅阁之中，参昴于案几中央，双手极为放松地张开靠在椅背上坐着，香桃侍酒于侧，然而举手投足间眼神始终关注着案几前方。
　　******
　　“你是说他要我做好准备，到时风风光光送你出迎风阁？”
　　雪梅面上一片红霞扫过，“风风光光”，她未曾想过，她只希望能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就好。
　　“他只说让我告知阁主，并无言及其他，大概是让阁主心中有些准备。”雪梅回道。
　　“可如今，阁主心里倒是有准备了，不知他那里可准备了么？……雪梅，你可别怪我。我这个好妹妹就这般要随他走了，我……我心里为你高兴，可是却又怕你跟着他吃了亏。”只见香桃撂下手中酒壶，匆匆向雪梅步来，好像她马上就要走了一般，握住了她的双手道。
　　一会儿，香桃又侧身去掩面了，似乎要哭泣。只听她的声音从碧色广袖后抽抽搭搭地传来，道：“阁主，若是那人不能风风光光地将雪梅接走，我们也不能亏待了雪梅，平常女子一生就盼着这么一次呢，虽然对我们迎风阁的女子来说，并非如此……”
　　一会儿，又哽咽了起来。
　　只见参昴一直靠在那背着窗的椅背上，面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笑，道：“……放心，我一定做好万全的准备。”
　　语气中似有股意味深长之意。
　　千万道晚阳从他背后的窗口射入，他的身前此时正笼罩在在一片阴影之中，在刺眼的逆光中，一切都是那么模糊，然而雪梅在光线的刺激下，忽然有些恍惚，似是看到了他面上鲜红的笑，正在慢慢绽开，笑容上方的双目，如两粒萤石般射出精光。
　　她本想与阁主说，不必费事惊动众人了，然而此时似乎骨鲠在喉一般，竟然哑了嗓子，吐不出口。
　　回过神来之时，香桃已来到了她的面前，替她遮住了那片白茫茫的逆光，她似乎一下又从恍惚的梦境回到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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