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秋意肃杀万萧条（二）

　　她立刻拔了颌下的手去抚前额，见他似真有些气，便忙也改了委屈的语气，道：“是、是是，戏文里总是书生配佳人，然而要是我，我偏不喜爱这样的角色。那些迂腐的书生，仿佛都只是由情爱充实起来的纸片人一般，是飘在半空中的人物，远不比我面前这位摸得着、看得见来得触手可及呢！”
　　又是一记，这回敲在了她伸出挡扇的手背上。
　　“听你前半句，好似是在夸我，然而听到后半句，你到是有些无奈？”
　　“不敢、哪敢！谁像你那般似的，连老虎额头都敢碰！”
　　话音落地，见他又伸出手来，她忙又挡上右手下意识闭上了双眼，道他又要拿扇柄敲她。
　　不想，等了许久，那一记硬冷的扇柄仍旧没落到自己挡着的手背上来，莫不是……改变了方向？
　　她偷偷睁开眼来，眯出一条缝来看他，见他正将手定格在了半空中直直地瞧着自己，好似几年未见的老友终于偶然相逢了一般。
　　她这厢正奇怪着，夏沐风便笑着将她护在额前的手轻轻拂下了，道：“我不罚你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奇怪，刚才让她好好看看他，现在他又要好好看看自己，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他这么盯着她瞧，反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面对他俊朗的眉梢眼角中直率的眼神，她拿手在面前晃了晃，道：“有甚么好看的，今日只不过是被城霜、香桃逼得扮了个桃花妆，我向来是不喜桃花妆的，总觉得太过明艳，不过在台上演伶的时候确实恰到好处……”
　　她突然止了话语，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他的手抚上了她的面庞，抚得那样轻细，只有指间的触觉停留在面上。
　　“很美，”他说这话时，雪梅愣了好一会儿，只见他又接着说道，“第一回在台上瞧见戴着面具的你时，我便知道了，而如今，是将这些彰显出来罢了，我都能感受到。但我希望，你只为我一人而扮这张扬的桃花妆。”
　　他忽然说得异样认真，抚着面庞的手停留在了那里。
　　雪梅不知为何，忽觉有些凉意，不过一瞧那对面墙上开着的一排窗牖，便也不奇怪了，都深秋了，何以还为了一点凄凉冷落的景致大开着窗户。
　　然而对着夏沐风的目光，眼中不知为何竟泛出些湿意，她忙躲开他的手和目光，站起身来步至窗前，将一扇扇窗扉都一一阖上。
　　瞧着那湖心明月渐渐被窗扉遮掩，她想，自己何以有伤怀之感，是为这晚秋月圆之夜终于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么？一切都如梦似幻，似那水中月，她直至现在仍觉自己是在梦中，一切安静平和，梦犹未醒。
　　可是眼前却有个真真实实的人在。
　　“不如我为你奏上一曲《烟澜阔》罢，这是我与城霜学琴时，学得最为认真、时间最久的一支曲子了，虽然我的琴艺不如城霜，然毕竟得了她的许多指点，你听听如何？”
　　她曳着朱红裙尾，绕过了原先两人坐着的案几，来到另一张小案之前，亦是面对着夏沐风，小案前水香流动，案上早已摆了一张古琴。
　　“也好。”他只笑着看她，目不转睛，目光如流水般温柔。
　　她弯腰坐了下来，长发与罗裙倾泻至地上，烛光与朱红罗裙将她的脸映得更是若桃花般绯红。她提手做了个启势之姿，落弦之前，又悄悄抬眼瞧了他一眼，他还在看着她，那如夜光般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不禁让她手势一僵。
　　她舒了口气，平静了心境，又重新起势，这回一起琴音，便如行云流水一般，高低起伏流畅自如，长短音间珠圆玉润。
　　这一曲《烟澜阔》，原为一名琴师所写，为他的爱妻所作，他写的是湘夫人的故事，却将自己的爱妻比作了那位传说中的湘夫人。传闻他的妻子虽然相貌平平，甚至可算是有些丑陋，然而曾为他涉水寻找经潭水浸泡千年的香木做琴，上赤雨峰寻找那里的野马取来马鬃为他做琴弦。他平日埋头于作曲奏琴，不曾理会妻子的情深意切，最后，他的妻子终因一场疾病而去，而他这才从曲谱琴弦中抬起头来，觉察到失去妻子的自己如千年冰封般的孤寂，连哭泣都不会有人理解了，因为人们总觉那样一个才貌平庸的妻子此生能够与他作伴已是她的福分，实在是配不上他。然而无人知晓，只有她是他的绝配，她不会奏琴写谱却会听琴，不懂音调格律却懂得琴音和谐。她走了之后，再无人会对他所奏出的一个音斤斤计较了，更无人敢对他品头论足，于是便作了这一曲《烟澜阔》，咏叹曾经美好时光，抒尽胸中抑郁不平，话尽心中凄凉孤寂。
　　“起风了，”他道，然而他说的并不是紧闭门窗的室内无故刮起的一阵凉风，他道的是这首曲子的首部，“整曲《烟澜阔》分为风起、浪涌和波平三部，此时所奏的正是第一部，又名浪子回头金不换。
　　手势舒畅如风中流萤，余音脆响如铃击空中，再加上美人兮演绎着湘夫人，此绝美之境，我若是浪子定然绝不回头了！”
　　她轻声浅笑，继续用琴音回对着他的目光与话语。
　　他静静地瞧着她，在烛光环绕中一身艳艳的罗裙，更显纤白的双手轻巧地变换着指法，指缝间流出细碎的轻风。
　　她向他投来的一颦一笑，他都细细记在心间。真希望她永远如此安闲宁静，不为世俗所扰，保持着淡烟秀容，满足而笑，平静的世界，只她与他两人，也不会狭小。
　　渐渐的，大风已起，指间已不再随意变换音符，双手起落势涨，如柔美的舞姿一般将那风击水面之势奏显出来。
　　“烟雨波澜阔，望平生，七百里忧怒三百里愁，化作西边月，轻语楼台江满阁，漫过西山与月圆。”他随着琴音击点吟道。
　　好一个忧怒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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