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秋意肃杀万萧条（三）

　　她抬起头来，没想到他是如此一个懂琴之人，懂得她的琴音，她继续俯首挑弦，将琴音汇成话语，随着烛火中升起的青烟飘散。
　　胸臆顿起，情深之处，竟溢出满眶泪来。她似乎到此时才真正体会到《烟澜阔》的意境，一个情酸之人的心酸之境。原来“浪涌”一部并非花好月圆、情浓酒烈之境。悲喜转换之间，她忽然后悔奏了这一支曲子。
　　桌案对面亦为一片静默，他低着头，正在写着什么，洒金桃花笺上，横起勾回，合着曲子的奏点。她恐怕不晓，他亦是满眶通红，不敢再看她，更不敢伤她。
　　到得“波平”尾部，她已渐渐收敛了心绪，他亦恢复如初，微笑地看着她。他不想让她觉察出丝毫。
　　“千阳掷尽处，斜杨柳，问君若是愁满江，不如归去，抱得遐思好入眠，不顾世间，情多酒少。”
　　雪梅收指，轻声念道，余音绕梁。
　　他仍旧笑着，笑得奇怪，烛光灼灼，丰神俊朗，却笑得舒心，笑得奇怪，仿佛放下了所有的凡尘包袱，终得解脱。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复道，“有些人不如归去，但我决不回头、也回不去了。”仍旧笑着，是那种叫人安心的笑。
　　可雪梅觉出不对，今日已觉他奇怪，如今听他说出如此似乎一番丧气话来，知晓大事不好，可又不知是为何事，急忙起身，也不知为何便莫名地便向他奔去。
　　区区几步之遥，她竟觉如隔深渊万丈，一霎间，她仿佛觉到他与她已是两个世界的人——隔了一条忘川的两个世界，只一红袖玉臂伸在半空当中，就同那日在杏林中一般，她求他不要放开她的手，离她而去。
　　忽然之间，又一阵劲风刮过，窗户皆为闭锁，可窗内烛台上的焰焰烛火却皆是一抖，一声鸣啸应风而来。
　　她睁大了双眼，因为她看到了这样破空而来发出尖利声音的物什，穿牖而来，划断了窗前烛台上的一根烛芯，又向着他的背心而去。
　　正当此时，他右掌一下撑起上身，左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却未向她而去，而是一侧使力，将她往旁边一拉，两人双双向他左手边倒在了地上，雪梅顺势倒在了他身上。
　　射来的箭矢“噗”一记刺进了瑶琴之中，锋利的矢刃碰到了一根琴弦，当即发出“铮”的一记沉响，余音袅袅，回荡在室。
　　夏沐风暗叫一声不好。
　　只见雪梅趴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满是惊恐，他便告诉自己要镇定，若是自己也乱了阵脚，那两人今日就都得命丧黄泉了。
　　想到此，他心头不禁一缩，瞧着雪梅今夜艳丽动人的面庞，心想，不行，今日一定不能让雪梅也丧命于此，她本就该置身事外，这只是他们两个人的战斗。
　　不料，雪梅却似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抬起头来对对着他的双目道：“你是天下之主，也是我参与这场博弈时手中最重要的筹码，你一定不能死，今夜若是一定要有人奔赴那黄泉，那就让我去罢！我今夜便趴在你身上替你挡了那些刀刀箭箭的，让那些心怀不轨之人扑个空。若是手中的筹码没了，博弈之人也没必要在博弈场中待着了。”目中坚定得决绝，声音中带些鼻音，却也始终是平日里说话的语调，未曾断续。
　　夏沐风竟一时无以复言，一生能够得此一人，夫复何求？但他心中此时也是坚定卓绝。
　　“不，今夜我们两个都要走！”
　　当即便拉着雪梅站了起来，正要向室外奔逃，不想一阵“簌簌”声随即而来，来不及了！万箭如同雨点般飞射而来，这般的乱箭，简直叫人无处可逃、万劫不覆，可见暗算之人的心狠手辣！
　　夏沐风当即将雪梅挡在自己身后，一把脱下身上外袍，在身前一阵抡转，将正面而来的箭矢借力裹下，待势头稍弱，才将千疮百孔的外袍扔向一边。
　　稀疏中正巧又有一箭，斜刺入窗，冲雪梅而来，他借劲将雪梅一拉，正好使其反身躲过箭矢，雪梅一声惊叫，跌入他的怀中，如同八宝楼那一夜一般。
　　箭矢少有停歇，应是在上弓备箭。
　　夏沐风瞧见两人投在窗上的人影，便觉惊险至极，于是剑眉一横，手中一用劲力，将雪梅推将开去。
　　雪梅眼中露出一丝惊异，未料他这一推既非让雪梅独自逃跑，亦非让她为自己档箭。只见他右手仍旧抓了雪梅的一只红袖，顺势将雪梅身上的宽大外袍褪了下来，又望四周烛火上一盖，一刹间，一片艳红云烟下，烛火皆灭，左手随即将雪梅揽腰入怀。两人屏息躲在桌案之后。
　　夏沐风用周身护着雪梅，在伸手不见五指中，因习武行军的习惯，灵敏的听觉已使他听到跨着楼梯向上而来的脚步声，不，远不止十来个人，这恐怕有一小路军队那么多。
　　原以为他最多也不过是调集些他的乌合之众和街市上的闲散游侠，却未料到竟小看了他！如今看来，那面放箭的是一路，这面准备围攻的又是一路，不知是否还有其他潜藏在暗处的，看来今夜在这重重包围之下是插翅难飞了。
　　不过除此之外，一切都还是在他的料想之中的，即使今夜没有那么多人，那人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的。他的命其实终归要落入那人的鼓掌之中的。但是雪梅不是。
　　夏沐风镇定神思后，对雪梅道：“此次我们恐怕是在劫难逃了，我是死是活只看这背后之人是想我活还是想我死。然，雪梅，我会谨守我的誓言，好好保护你，即使以我命换你命。”
　　窗外似乎月光清朗，他看向她的眼神似乎仍旧温柔如水，黑暗遮掩了视野，但她能感觉到。
　　她却如同经受了万箭穿心之痛一般，难道此次果真没有活路了？她其实早已隐隐猜到幕后之人是谁，只是那人的心思实在太难捉摸，手段狠烈、性情乖僻，是死是活实难说定，是生不如死还是死无全尸更无法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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