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从今后天人两隔（二）

　　季似晴从那楼阶上一阶一阶，失魂落魄而下，雪梅轻声念着《离别恨》：“韶华虽好，却是易逝。忆当初，他正是俊朗无华少年郎，我亦是芳草美玉女娇娥……”，除此之外，永浆轩一片焦楼破阁之中，皆是一片静默。
　　只一尊华丽而脆弱的木偶躺在荒殿中央，只是已脱了线再不能动。
　　忽听门口有人喊道：“咏莲！”
　　三人尽皆心惊：现今，多半整个都城中的人都已知晓迎风阁遭了祸患，势必将处于风口浪尖之上，连家仆仕女都跑得一干二净了。这般时候，却还有谁来此趟这趟浑水？
　　雪梅城霜双双回头看去，只见一儒袍士子伫立永浆轩门口，呆呆地瞪视着雪梅和她怀中的尸身，却再也跨不出半步。
　　那士子站立在逆光之中，面目全然看不清晰，只是觉其站立之姿颇为儒雅，料其定然并非普通不懂事的文人墨客，尽皆奇怪他到底是何人。
　　“你是谁？”雪梅问道。
　　“斯人已逝。你若是听闻迎风阁倒，想来带她走的，还是请回罢……如今已是尸身一具。”雪梅又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不！不是！”只见那士子摇头哀叹道，似是对自己说，又似是回应着雪梅的话，“我……我本与她有前世盟约。只因我随人去那四海行商，一走七年有余，前一月刚回都城，闻得迎风阁五金花在宫中立功，因而得知咏莲还在迎风阁中。可是我俩分离太久，一来近乡情怯，竟是有些害怕咏莲恨我透顶亦或是不再记得我，毕竟她乃都城中的风云人物，可我那时却只是一介布衣白丁，二来却也不想出现得如此突兀，于是一月来营筹谋划，用我这几年所积累大半财产，于都城中购置宅院地产，添置了咏莲所喜爱的家具衣饰。哪知……哪知，我偏生来迟一步！为何她便这样……”
　　只见那士子已然走到了城霜雪梅之旁，缓缓蹲将下来，双眼无神，目光注视着雪梅怀中那个周身水红已染为深红的艳丽女人。右手渐渐抚上她惨白失色的脸庞，仍不可置信，摇头哀道：“为何？……为何……”
　　“这么说，你便是咏莲姐姐一直在等的那秀才？”雪梅道，声线冰冷。
　　那士子听闻立时抬起头来，瞪大着双眼，望着雪梅：“……是……这么说，她却是一直在等我？”
　　他面上闪过了几分苦笑，却倏忽便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声的悲伤，伴着无声的哭泣。
　　季似晴在那楼阶下兀自怵立着，眼前所发生的令她瞧得双目圆瞪，触目惊心。
　　“好，好！太好了！”雪梅不禁嘴角上翘，可笑声却与泣声相伴而发。
　　士子怔愣一旁，雪梅的每一声笑都似一把尖锐的凿子，一锤锤凿进他的心间去，血流喷涌。
　　城霜心中道：“不知这几声好是为这秀才回来而叫还是为咏莲之死而叫可……千万别为了这而疯魔了！”便急切地想要拉雪梅起来。
　　于是，边双手扯她胳膊边道：“雪梅，别吓着这位公子了！快快起来，斯人已逝，现在说甚么、做甚么也是无用了，就让咏莲安心去罢！她终是了了尘缘之痛，相思之苦，未尝不是件好事！”
　　雪梅渐渐止了笑声，泪水却还兀自在脸上淌着。
　　忽然，雪梅扑过去紧紧抓住了那秀才的衣襟，道：“原来你真是那么无情无义之辈！那日，咏莲对我说：‘他曾对我说过，若是在他回来之前，我有变心亦或是半分猜疑，尽可随了他人去。’我便信了！信你心中是有咏莲姐姐的，才敢信誓旦旦地说出这些话！信你绝不会是那种轻许诺言、随意弃置女子的无情无义之辈！看来，我真是看错你了！”
　　“雪梅！”城霜叫道，双手紧紧抓了雪梅的右臂，相互僵持着，希望她别过分举动，松手才好。
　　衣襟渐渐自雪梅手中滑落。
　　只见雪梅身旁那士子忽然瘫下身去，跪在了自己的双膝上，双手不断捶胸抢，仰天哭啸道：“咏莲！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会那么傻地一直等我？！这一生的债，你便是把我杀了我也还不尽了！”
　　那士子跪在原先雪梅跪着的地方，抱起那身着被鲜血染红的水红罗裙女子，目光黏连，无限依恋而又伤戚，似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离开了。
　　季似晴已来到雪梅身边，同拉起她，令雪梅慢慢站将了起来，身子却似病树一般，收缩着身躯。
　　雪梅双眼红肿湿润，胸中不禁替咏莲感到一阵酸楚：“咏莲姐姐，你何以如此懦弱？老天爷叫你去死，你便就真的顺遂了天意？你道迎风阁是你今生今世的归宿，是你与那秀才的海誓山盟，却一定未曾料到过，它是你今生今世的牢笼，将你的生命与希望尽皆锁在了里面！”
　　季似晴自连番震惊之后，终于从迎风阁的一夜倾倒之中恢复了清醒，对雪梅劝道：“雪梅……咏莲便交给他罢！我们人人此时都心中难忍，可是那宫中还另有刻不容缓之事，此刻若不及时出发，恐怕又多添一生悔恨。城霜说得不错，如今再如何悲痛惋惜都已于事无补了，不如就让他接咏莲走罢！总算咏莲泉下有知，她没等错，亦没看错人，虽已是阴阳两隔，也好让他俩终得团圆。”说到语尽处，亦不自禁抹去一把心酸泪。
　　雪梅自知季似晴所说自是由衷之言，她亦怕那厢另有变故。
　　于是，便随着季似晴城霜步至门口，忽又驻了步子，回转头来对那士子叹道：“你带咏莲姐姐回去好生安葬罢！既然你说你那宅子和宅中物品皆是为姐姐准备的，便将她灵位设法安置在你那宅院之中罢！既然生前无缘等到你来相会，身后也好让她看看你为她做的一切，让她伴着你，想必你与她都心有所安！”
　　那士子背对着雪梅，早已平息的背影却又颤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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