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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天宝九年的端午,李舒过得很冷清。倒不是因为没有亲人相伴,反倒是因为,难得能和父亲在一起庆贺。

        往年李阁老总要在宫中贺宴上,而李舒肯定早早被谢可儿拉走,他那一大家子人丁兴旺,热闹起来吵得简直叫人脑壳闷痛,这样喧闹一阵子,一天也就过去了。

        可怜今日李舒从早等到晚,也没看到自家阿耶身影。

        夕阳西下,李舒在丰盛的饭桌前打了八百个瞌睡,才终于等到季叔来叫她。

        “娘子吃一点先歇息吧,阿郎回了家,已经回屋休息了。”

        李舒怒火中烧,撇掉了手中冰冰凉的粽子,提着宫灯不顾下人们要死要活的劝阻就出门去了。

        “你说是不是过分,”李舒塞了满嘴的粽子,说话带着哭腔,“你有什么事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啊?我但凡早一点来找你,我也不至于把一个好好的节日过成这样啊……”

        她哇地一声倒在谢可儿肩膀上。

        谢可儿忙给她拭泪。

        小娘子一路纵马,得赶在宵禁之前跑到谢宅,还忍饥挨饿的,忒不容易。

        “其实这事情也不能全怪世伯,”谢可儿说着叹了口气。

        昨日晚间休沐前,一道圣旨发出,内容是敕封平卢、范阳、河东三道节度使安禄山为东平郡王。

        纵然今日正当节日,兴庆宫中圣人寝殿前,还是聚了不少大臣从早跪到晚,劝谏圣人收回成命。

        “我大唐都在何时立过异姓王爵?”李舒越想越生气,好在谢可儿已经叫下人拿了酒来,刚好缓解气氛,“高祖打江山立过,武后外戚势大时也有,再者呢?你看那帮人有一个下场好的吗?”

        谢可儿浅饮了一杯,脸上的红晕就染上来,“我阿兄今日还在家里念叨呢,圣人赶这么个时间发敕令,根本早就预料到了眼下群臣劝谏的局面。”

        “你阿耶也去了?”李舒道。

        “自然,”可儿叹气,“咱们阿耶的关系如何你还不知晓吗?”

        “说是‘群臣’,可当日到了兴庆宫的官员,官职最大者,也就是你我阿耶了。如今右相把持朝政多年,他绝非清正廉洁之辈,几番清洗之后,朝堂中人大都眼色厉害得要命,政事上平平无奇,趋炎附势倒是一把好手。谁放着好好的端午节不过,偏偏要去触圣人的霉头呢?”

        李舒看着可儿,暗自叹息。

        谢家多少代盘踞长安,族中为官者无数,势力盘根错节,更有新科状元为世子,如今已入东宫主事。

        反观自家阿耶,寒门苦读二十年,官场浮沉大半生,孤苦到如今,在这偌大京城无一依靠,若有半句圣怒,搞不好要考虑回老家。

        只盼圣人没有太过生气,饶自家一条生路。

        “娘子、娘子?”门外侍女在喊谢可儿。

        “怎么了?”谢可儿朝外问了一句。

        “大郎叫人打了,正在院中呢!”

        “叫人打了?”谢可儿噌地一下站起来,李舒也赶忙放下酒杯去追她。

        “叫什么人给打了?打成什么样了?”谢可儿推门出去,抓着侍女的手腕就问。

        “大郎回得匆忙——啊,同被送回来的还有欧阳二郎和一个不认得的郎君。”

        “不认得的?”李舒一下来了精神,“可是姓郑?”

        “哎呀别问那没有用的了!”谢可儿一把将李舒薅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诶等等等,”李舒说着抄起桌上的烛台,“我拿个亮——”

        侍女看着眼前两个娘子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才想起来……李家娘子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家宅院里来的?

        走到前院,刚好遇上负手行走,满面愁容的谢公。

        “阿耶?”谢可儿老远就问,“阿兄怎么了?”

        “怎么了?”老爷子哼了一声,“你自己去看看吧,告诉他再搞成这个样子,就不要回我谢家,我谢家没有这样不成样子的纨绔!”

        谢公甩袖走了两步,又忽然转头,“舒娘?你怎么过来了?”

        “世叔,”李舒忙停下脚步道喏,“阿耶……没时间搭理我。”

        谢公叹了口气,“也是,这两天让他清净清净,你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有你在刚好约束约束可儿——我这两个小祖宗这两天简直——”

        “阿耶你说阿兄别带上我啊?”谢可儿在一旁生气了,“我这两天连门都没出,我怎么给你惹事了?你不是一向把阿兄在手心儿捧着吗?怎么现在——”

        谢公不待她话说完,就一跺脚转身走了。

        “可儿……”

        “赶紧走吧!”谢可儿拔腿就跑,“我家俊甫要是让人给打坏了,我要了那人的命!”

        ……

        两个时辰之前,顶着日暮满山的霞光,三位郎君正在胡肆喝酒。

        桌上的菜色鲜艳,刚刚做好的樱桃毕罗冒着热气,鲜红的颜色看着就叫人食欲大开,只闻一闻都流口水。三人却只顾得喝酒,连看都不看一眼。

        “子熙啊……”欧阳朗说着靠在郑煜的肩膀上,“我跟你说李娘子是真的惨。”

        谢暃白了他一眼,他却顾自说,完全不搭理他。

        “他家阿耶厉害,”他说,“三十年前的寒门举子,哪有那么容易,”欧阳朗说着又喝了一口,他酒量最浅,已经有些醉态,“但是、但是,想当年,圣人初登大宝,是何等清明——”

        “俊甫,慎言,”谢暃终于忍不住出言提醒。

        欧阳朗摆摆手,“说李娘子,只说李娘子——李娘子的阿耶,本来和夫人恩爱,两人贫贱夫妻、白手起家……而且,舒娘生得晚,李阁老年近不惑才有了这么个女公子。夫人看重得很,看得比自己命还重!”

        郑煜点点头。

        这些他还是知道的。

        自从永王从自己口中听得了一个李娘子之后,他和王妃两个简直像是打了鸡血,不出两天,就把和礼部尚书李振山有关的事都摸了个门清。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欧阳朗将酒盅往桌上一磕,活像外头讲话本的先生,“舒娘八岁那年上元节,李阁老带着她出门,因为和友人攀谈,结果把人给丢了。”

        “丢了?”郑煜一愣,这事永王府倒是还没打听到。

        只是一旁谢暃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

        “还好后来找着了,不过已经是第二天了,”欧阳朗道,“小舒娘被巡街的禁军拿住,可能是因为冲撞了人家——硬是在牢里呆了一宿。”

        牢里,郑煜心头一凛。一个八岁的小娘子,受了这样大的惊吓,现在还能长得这么开朗乐观的,当真不容易。

        “小舒娘人没什么事——此人打小就胆大,从前念私塾的时候,我和润煦没少挨她的打,”欧阳朗说,“就是有点怕黑,一到了晚上就胆小了。”

        谢暃实在听不下去欧阳朗继续用这种说书一般的语调讲他心上娘子的过往,只好出声接过他的话,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李夫人因此事伤心,想要带她回娘家。”

        “谁能想到啊!”欧阳朗一拍桌子,“一路上天寒地冻,夫人又刚受了惊吓,身子有损,才刚刚到了清河娘家,就去了。”

        谢暃一扶额头。

        现在欧阳朗的情感更充沛了,宛转悠扬地,听起来都快哭出来了。

        “李阁老将舒儿接回来,此后也再未续弦,”谢暃将后面的故事补全,他已经忘了当初为什么会提到李舒,现在只想叫欧阳朗赶紧闭嘴。

        郑煜看着谢暃点了点头。

        对谢暃……他没什么话可说。

        科举后郑煜和谢暃的交流多了起来,也多亏欧阳朗不能和谢家娘子相见,与他见面吐苦水的时候越来越多。

        郑煜也逐渐看出来,谢家大郎此人,对舒娘的心思颇不一般。

        “你干嘛总拦着我!”欧阳朗一拍桌子,“你看不出来舒娘喜欢子熙的好长相吗?我现在给人家撮合撮合,你老捣什么乱!”

        郑煜一挑眉毛。

        谢暃瞪大了眼睛差点掀桌,“欧阳朗你——”

        “我什么?”酒壮怂人胆,欧阳朗面对大舅哥终于硬气起来,“咱们认识舒娘这些年,你何曾见过舒娘用‘那样’的眼神瞧过别人?”

        “就是当年宁王殿下家的六公子,在宫宴上说倾慕她,她都没正眼瞧过人家!”

        “那又怎样,”谢暃眉头深锁,“婚嫁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阿耶和李世伯同科,相交这些年,除了我——”

        “除了你,”欧阳朗笑着拍拍他肩膀,“且不说你家是什么势力,李家是什么势力——她李舒高攀得上你吗?再者说,子熙不知道也便算了,连你也不知道吗?当年上元节上跟李阁老谈话误事的,不就是你家阿耶吗?”

        虽然有些不厚道。

        但是郑煜不得不承认。

        当时听到这一句话从欧阳朗的口中说出,他面前好像……被开了一扇窗一般。

        “舒娘是我见过最开朗的女子,她若心里真有你,咱们认识这些年,她没道理跟你没半点表示,”欧阳朗继续说,“再说就咱们两家这样的门第,娘子嫁过来真能开怀?”

        “你我深陷其中不得转圜,”欧阳朗道,“你怎么还想着把舒娘拉扯下水呢?”

        “她是我家可儿最好、最好的姐妹,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咬着人家不放——长安的好郎君千千万,她千万别看上你我这样的深宅,找个家底清白的、能对她好的,不是比什么都强?”

        “你说是不是,子熙?”欧阳朗说着,手臂压上了郑煜的肩膀,他眼底一派真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跟郑煜告白。

        郑煜感到一阵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倒不是因为欧阳朗轻飘飘的手臂,却是来自对面谢暃的眼神。

        谢暃将酒壶拿在手上,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这一场严重的醉酒的开始。

        不、准确地说……

        这是这一场醉酒、严重、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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