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落梅
舒泩低头，咬了一口方才一直捏在手上的糖画，懒怠地眯起眼，慢悠悠地思考着，“我？七娘，你应该明白，如我们这般受过束缚，曾经无路可走的人，该会有多么……渴望真正的自由……”
“当时也是活了几千年的怪物了，居然……也一门心思沉进去了……想着若是有一天能让所有人，获得这份自由……与公正。”
“再后来，这条路，走得偏了……一如既往，拥护者并不是为的自由，甚至他们都未必是我们国人……他们拥护子源，却也逼迫子源，子源孤注一掷，只能走向那条偏离了轨道的路……”
舒泩再咬了一口糖画，然后看向目不转睛望着他的有狐七，看她那专注地听着钱清的事的模样，让他想要教她将注意力又放回到他身上来。
他将手里的糖画递到她唇边，轻轻抵着她的唇。
有狐七看着他，反应倒是迅速，往后退了一步，用手给他抵了回去，“我不想吃，书生，你继续说啊！”
舒泩慢条斯理，又咬了一口糖画，故意吊她胃口，“七娘，我说了那么多，你只说了那么些，就想交换之后的？”
有狐七瞥了他一眼，端起一张笑脸，“书生，你倒是打的好主意，你说了那么多句，没几句有用的，我可是被你诈了个大的，我才是亏大了。”
舒泩在一旁随手买下一串糖葫芦，倒也没反驳，只是揭开包装纸，再次递到有狐七嘴边。
有狐七从善如流，用手接下，轻轻咬了一口，糖皮是甜齁甜齁的，倒是山楂的酸直通天灵盖，被酸得眯起了眼。
舒泩看她的模样，笑起来，继续说，“邺民七年，子源一意要同美国决裂，我是当时少有赞同此事的，之后他又逐步将那些亲美派的议会架空，我甚是讨厌美国那群人，傲慢又野蛮，且私欲太重，便也很是支持。但邺民九年，梁家同子源暗里提议商讨，要将总统共和制改制为总统制，没想到子源居然赞同这个想法。”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总统共和制改制总统制，这太困难了，虽说这样确是能够加固当时的执行力，也能让子源能更少顾虑地颁布政令与法律，但弊端也更加明显……”
有狐七脱口而出，“当时子源身体其实就不算很好，他又没有妻儿，如若他死了，当时有威望有钱有权登上大总统之位的人，只有梁堰。”
她眼里有很明显的厌弃的情绪。
舒泩看一眼她，便明白她十分厌恶梁堰，所以他只是点点头，说，“这也是一方面的考虑；另一方面是，我去过总统制的国家居住过，不过是如出一辙的不自由……不过是，换了个壳子罢了，我无法接受他这般的想法，也无法同意他这番作为……我们互不相让，分歧愈演愈烈，便割袍断义。”
有狐七点点头，用纸袋将糖葫芦装起来，她实在是酸的不行，“与我的猜测差不离，果然如此，舒泩你便就是这样的人，子源他也是顽固不可变通的人，你们既然政见不合，便早晚有一日如此的。”
舒泩又从口袋里掏出颗纸包着的糖，剥开来，递到她嘴边，熟练地投喂。
有狐七含着这颗糖，声音有些含糊，“子源太固执了，该强硬的时候不够强硬，该软和的时候，又没有愿意软和的脸皮，才让狡拧的梁堰算准了那时的心思。”
舒泩看着她鼓起来的腮帮子，明明知道不该去问，明明知道承诺过相近却疏远，但是他想知道她的态度，他无法控制地想要知道她与钱清到底如何。
他也不问，但就这般，用那双风流雅致的眼，静静地凝望着面前的有狐七。
有狐七被他眼里的光灼烧到了，只好不太自在地继续说，“邺民九年你离去后，子源他颓废了一段时间，曾很挫败地同我道，‘或许终有一日，众人皆弃我而去’。”
舒泩沉默，但有狐七不管他，继续说，但一时不察，手上的袋子没拿稳，‘啪’一声掉在旁边的舒泩的脚边，糖葫芦的尖棍刺穿了纸袋，露出了一个尖尖角。
有狐七有点嫌弃地看着掉在地上的纸袋子，舒泩已经先一步捡起来，帮她拿着，舒泩捏着袋子，同她打着商量，“我帮你拿着袋子，你继续讲。”
有狐七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这可不够。”装作思考了两分钟，看着舒泩在一旁有些着急的模样，这才道，“之后带我去艳姬的望月馆瞧瞧。”
舒泩答得爽快，“那是当然。”
有狐七才道，“子源虽知梁氏跋扈专横，但梁氏拥簇他，便在一些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若未犯下大错，便也随他们去。我便忍不了如此之人。”
舒泩轻轻点头，他也一直对梁氏心存厌恶。
有狐七眼带厌恶，“梁氏跋扈，对那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便专横无礼，狠毒又暴烈，对待子源与那些大政客，便是另一番模样。更教我无法接受的便是，子源明知梁氏这副模样是做给他们瞧的，但还是愿意容忍，眼睁睁地看着梁氏与一些他的拥护者践踏那些普通人。”
她伸手指挥舒泩帮她买糕点，一边继续说，“钱清他虽怜悯弱小，也亲和平近，但布衣白丁在他眼中也依旧是蝼蚁，他们于政局上没有太大价值，所以他可以为他们做很多事，但也可以为更大的前景而牺牲他们。从我的想法来说，不过是同那些虚伪的政客一般，都蔑视这些处在最痛苦，最艰辛，最不为人知的境况的人。”
“他是一个好的情|人，但他却不是我心目中想要的统治者，或者说，并非我心目中极好的领导者。”
“我不愿与他一同。我看这数千年的沉浮，人世间太沉重了，我还是想着能有些更好的盼头。”
舒泩沉沉地叹气，虽数千年离散，两人却仍旧不谋而合，他亦如此。
“我与他路分两道，便各去罢，分道扬镳。他不愿除去梁氏，不愿为底层生民寻一个公道，这是他的选择，我不敢说他错了，但与他分开，也是我的选择，我不愿见到这般的他。”
有狐七的眼睫落下，洒下一层密密的阴影，将她的情绪掩得密不透风。
舒泩拍拍她的肩，“如出一辙。”
有狐七朝他一笑。
忽然地，有狐七目光凝在不远处的一对男女身上。
她定定地望着那一边，引得一直注视着她的舒泩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看上去是一对家境颇为殷实的夫妇。
女人黑发缀珠，眉眼妩媚清冷，耳下坠着宝石耳铛，身着青色窄袖缀青玉旧式旗袍，抹了红唇，袅袅烟烟地跟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旁。
有狐七一直看着这个女人，眼里露出一抹兴味。
舒泩看着那个女人，感觉陌生，却又莫名有些许面熟。
他努力地回想着，他一贯风流薄情，在这漫长岁月里，那些女人的面庞，不过是一张张翻过即忘的画卷，既无亏欠，又无情爱，何必铭记。
直到有狐七与他说话，没头没尾的，但他一听即知，这是在说远处的那个女人，“安史之乱后，我在清平遇上的一个歌妓，她的歌唱得好，舞跳的也不错，是流落歌舞坊的官家女。”
“因是落地贵女，长得又妩媚又不失清冷，坊中又给她取了个艺名，叫落梅。”
有狐七“咔哧”一声，将含在口中的糖一口咬碎，同时也狠狠地震醒了陷入困难地回想的舒泩。
舒泩一时有些心虚踟蹰，她是落梅啊，没错，是她，若是她的转世，便该是这番模样。
他有些心虚地悄悄看了一旁的有狐七一眼。
她正饶有趣味地盯着那对夫妇看，完全没有要收回目光的模样。
他心里小小的舒了一口气，正襟危站，继续听有狐七说。
有狐七轻轻的感叹一声，“落梅啊。当年我颇是喜欢听她唱歌，歌是唱的如皑皑飞仙，却又傲而不寒，清越高远，哀中又兼有涩音，令我心慕。”
有狐七余光看着身边的这个眉目灵秀俊逸如画中仙君的人，他面上微微紧绷，似是紧张，稍带些许的不安，完全没有听进去的模样。
冷哼了一声，心里有了一二猜测。
继续说下去，“这般的雪中仙子也有一位两年的入幕之宾，那人待她也好，好似是一直包着她，之后不知怎地，与那情人儿闹得十分不愉快，似是受了情伤，再没同别的男人好过，再后来，也不知哪来的钱，竟能付出我那坊中近如天价的赎身金，坊中便给她换了个身份，教她改头换面去了。自此便不知去向。”
舒泩脑中一片空白，也不顾别的，只是愣愣地问她，“那是……那是你的歌舞坊？”
他不知她是在试探他，调侃他，或仅是单纯地说出她这故人的过往，他已经近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捉住她口中令他不可思议的话尾。
他在清平住了将近九年，他听过落梅的父亲的事，为一死谏的直臣上谏维护其妻子，下罪发落，累及妻子。
一可怜人尔。
便偶然碰见这官家女时，护了一次。
再之后，成了落梅的入幕之宾，两年来便多次出入那间歌舞坊。
但从未有一次，见过有狐七。
所以，这便是应了她之前的那句话吗——“要么错身于身侧，要么相见不识，要么永不相见”，是这样吗？
他脸上露出了那种隐忍的，悔恨，甚至带着些许愤恨自己的目光，以他的深沉也没有掩盖住这种情绪，流露出丝毫。
有狐七隐隐察觉到了他的这种忽然的阴郁与隐忍，她甚至一瞬便明白了他想到了些什么，但她没有中断他，也没有劝慰他。
她只是挑了挑眉，看着他，笑里带着若隐若现的侵略意味，“这么说，你是晓得我说的是哪一间了？”
舒泩方才反应过来自己露馅了，于是，朝着有狐七，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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