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一头红发被高高地随意束起，红焰般地发尾时而嚣张飞扬时而安静坠落。
那人眉眼如昨日，只是更成熟了些，抱臂视线垂落在章成脸上，不发一言。
章成手心微微出汗，想要向前走，又止住。
是了，他那么强，怎么可能会在这籍籍无名之地立一座衣冠冢。
恐怕只是借炎陵之口，好叫他死心。
旁人不清楚他的心思，只当他寻仇或是比剑，赤焰君……现在应该是知道的。
知道，却不想见他。
章成苦涩地想，手心密密出了一层汗。
但是见他要去玄迷幻境，又现身阻止，是不是还……未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还以为……”章成开了个话头，声音干涩得不成样子，刚学会说话似的。
赤焰君神采灼灼，修为傲然，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压迫感令一众影卫如临大敌。
章成恍若未觉，见对方不肯开口，有些失落地寻出一把剑来。
“你不想来见我，也是应当，毕竟我现在成了正派公敌。”
“只是你当初借我的剑，还未来得及还你。”
章成恋恋不舍地自腰间取下天玄剑，见赤焰君没有回应，又失魂落魄地将剑安置在狼藉一片的墓前。
对方的目光落在已经闻名天下的天玄剑上。
炎陵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把神兵利器。
他重新看向章成。对方眼神避让，身形不稳，显然已经心神巨震。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强行提高的修为接不接得住章成全力一剑。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原来一点故人的影子，就足够让堂堂的天下第一剑溃不成军。
炎陵看向章成身后，影卫们面面相觑，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他们何时见过尊主这副样子？
章成见他无论如何不肯开口，忍不住提气轻身三两下跳上屋脊，与对方遥遥对立。
赤焰君垂首，视线扫过章成的乌底靴。
章成猛地驻足。
那眼神……他在影卫身上见过，往日不曾在意。放在赤焰君身上却寒得令章成颤抖。
印象里的师兄并不会如此冷淡，相反是个热烈如火，直言快语的性子。
章成看向自己的双手，昨日还刚折了几位不知死活的正道的脖颈，心下了然。
他不知不觉地后撤得更远了些。
再后退，炎陵有点怕他掉下去。
正当章成以为对方不会开口时，耳畔忽然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听说，你在找我？”
章成难以置信，欲言又止。半晌点点头。
炎陵历久厮杀，声线变化，好在对影卫而言改貌易容，模仿声音都是家常便饭。只是很久没有用过去的声音，有些生疏。
原来曾经嚣张不可一世的赤焰君，也是好听的少年郎的声音啊。炎陵有些感慨。
看章成的反应，恐怕与曾经的自己远远不止“认识”，只是物是人非，他没法回应章成的期待了。
披上假面，伪造声线，通过药物强行提升修为的自己，再令章成在意，也只是一道过去的赤焰君的影子。
炎陵情不自禁地轻轻叹了口气。章成居然还能阴差阳错地找到他，也是十分不易。
章成听见对方轻轻叹了口气，于是沉默地挪得更远，几乎站在屋脊的另一端。
“只为还剑？”炎陵继续问，希望问出点有用的信息。
章成闭了闭眼。
“对。”当然不是。
“只为还剑。”只是心存侥幸，虽不入正道，也想与你并肩同行。
只是以现在的情形看怕是不能了。
炎陵愈发不解，不过是有借有还的故事，章成怎么越说越激动了。
往日章成虽然阴郁寡言，但也有伶牙俐齿辩驳的能力，现在跟个锯嘴葫芦似的，炎陵想问都无从下口。
他哪里知道，章成只记得赤焰君嫉恶如仇，见不得一点昧心作恶，所以光是觑见一点冷淡疏离的影子，就已经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冷静一点。
章成深吸一口气，余光瞥到屋檐下偷偷仰头看着自己的影卫们，目光一震。
他慢慢平静下来，挥袖抚平褶皱的衣袍，神色恢复如常。故人重逢的欣喜，患得患失的恐惧，皆被一一收敛掩埋在内心深处。
从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路，章成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既然如此，”炎陵抛出最终目的，“往事已了，阁下请回吧。”
烈焰般的发尾轻荡出优美飞扬的弧度，赤焰君转身，作势欲别。
“师兄。”章成开口唤道，嗓音依旧沙哑，声音轻的像是怕吓到对方。
炎陵猛地顿住脚步，火红衣袍在红霞落日下如翩飞暂歇的红蝶，在微风吹拂下静静摆动。
地面上的天玄剑忽然剑身震颤，在一瞬死寂的空气里嗡嗡响动，昭示了不知道哪位持剑人的不宁心绪。
半晌，天玄剑震颤渐消，只余回音。
“我当年，虽然被人尊称一声大师兄，辈分却不算很高，能被称为师弟的也只有一位。”
炎陵的眸子里倒映出细碎的晚霞。
他语气渐低，目光也看向遥远的地平线:“可惜不大成气候，两年前被围逼溺死在朔曲江岸。”
“阁下恐怕认错人了。”
章成忍不住冲上前几步，却没能抓住突然消失的赤焰君的半分残影。
他会游泳！
他会游泳的啊师兄！
众影卫登上高高屋脊，侍立在心神不定不同以往的尊主身后。
影一双手奉上天玄剑:“尊主，不追吗？”
章成定定地端详那把足以令天下人群起争夺的神武，半晌接过来，讷讷道:“他不准的。”
影卫面面相觑。
影一乍着胆子搀扶试探道:“尊主，我们回去吧？”
之后章成独自呆了会，小木屋里遍布灰尘，看样子还野兽光顾过，地面许多东西被打翻啃咬过，乱七八糟的。不过章成还是能看出生活的痕迹。
章成失魂落魄地走到后山，也就是面朝江边的那一面，意外地发现了一座他自己的坟。
墓碑上刻了章成过去的名字，似乎比赤焰君的年份更久，只是看起来曾被人打理过，还摆了酒。
章成拿起酒壶嗅了嗅，再一次失望地发现，味道已经散了，这也意味着，来祭奠的人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他后来还为我立了坟吗？”
章成凝视江边，当初就是在这里，那些正派逼着他跳下去，他也因此反了天玄，入了魔道，从此逐渐心狠手辣。
原来进入玄迷幻境后，他真的出来了，还见过自己被逼离开天玄的景象。
想必，他认为在那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所以才会有这座坟。
章成从怀中摸出半枚玉佩，玉佩上雕着栩栩如生的游鱼与飞鸟的一截尾羽。
他将玉佩埋到自己的坟里，甚至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忌讳，以指力将墓碑上的名字刻得更深了些。
丁卯年，三月。
天玄山，张天成之墓。
以剑法卓群闻名于世的天下第一剑闭上眼睛，沉声道:“回去吧。”
章成恢复平静，转身吩咐。
章成无意间向身后望去，之前一直跟在后面的陆侯似乎消失了。
炎陵藏身树冠，伸手扯下脸上的□□，暗绿色的眸子遥遥观望章成一行人离开。
胆怯的不是章成，而是自己。
他时至今日，终究不敢承认曾经的自己。原因无他，物是人非。
他原本以为，只要将章成带到自己过去立志割裂赤焰君身份时立的那座孤坟前，章成便会折师回返。
只是试剑，想必不会深究。就算章成不依不饶，他如今日这般伪装一番，也可以糊弄过去。
但他没想到，到头来糊弄了自己的亲师弟。
那个目中无人、下手狠厉，唯独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阴郁少年，多年不见，竟也学会了克制隐忍，人情世故。
都变了啊。
他摩挲掌心温润的半枚玉佩，一只断了尾羽的飞鸟，即便满腔烈焰，注定无法高飞。
是师兄不好，没能引你走上正途。
但是他时至今日才明白，正途未必是什么好路。
炎陵从怀里小心揭出一张面具，浑身关节喀喇作响，身形缩小成十七八少年模样。
他带上面具抬头，神弓陆候重现于世。
这条路，他陪章成走。
半个月后。
“尊主，又是他！”影十六攥着一支带血的钢骨倒钩箭，跑进章成的院落。
“这是这个月折损的第十六个血修了。”
自从当日一别，陆候就如同一道影子缠上了章成，踩在章成的屋顶上放冷箭，张狂得很。
章成浑不在意，依旧喝着茶翻看剑谱。
“随他去。”
影十六疑惑地歪歪头，转动手里的钢骨箭。
原来尊主虽然厌恶血修以人血为引的法子残忍霸道，却一直采取怀柔政策，只是限制他们残害性命，从不像最近这般撒手不管，任由血修们不断减少。
影十六大胆猜测:“尊主，您是不是有什么大计划？”
章成抬眼，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比如？”
比如……
“逼血修反叛，再一举剿灭。师出有名，顺理成章。”
章成嗯了一声作为应答，将余下的一点温茶一饮而尽。
“去了一趟朔曲江，你倒是聪明了不少。”
影十六半跪，昂首道:“自然是尊主教导有方。”
之前的尊主可吓死人了，回来整夜地枯坐，像个幽灵，给值夜班的影十六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
他还以为尊主再不会提及那日的事了呢。
章成打量了下影十六蹲下来的上半身，惊奇地咦了一声:“十六，长高了？”
章成探过身去，常年用剑的手捏捏十六的肩膀，身子骨也壮了些。
不应该啊，难不成是五味堂最近的伙食太好了？
十六嘿嘿一笑，变笑边往后退:“尊主真会开玩笑，怎么可能。”
章成皱眉，他的眼力很少出错。于是伸手去捉，居然没捉到，让他一溜烟跑了。
“啧，这小十六。”
不过他说的倒是没错，章成两指埝动着手中钢骨箭。
他和某位箭法很好的敌人做了笔交易。
心愿已了，是时候给那些血修变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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