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萧姮
一位女郎自称萧梁后裔，恳求礼部官员放她至冢地祭拜尽孝。
操持葬仪的官员中有见过宋姮因容貌的，见这位自称萧梁遗珠的女郎与宋姮因生的一模一样，惊骇之际，急忙入宫禀明元晖帝。
元晖帝正在勤政殿与朝臣议事，听闻奏禀，屏退其他朝臣，只留下宋真、穆端，旋即派人去请贺长霆入宫。
自宋姮因葬后，贺长霆几乎不曾入朝议事，魔怔般的追查萧瑜下落，天南海北的跑。
这次南梁皇室死于大火，他才回了京都。
贺长霆入殿时，萧梁公主已经行过拜礼，亭亭玉立大殿之上，白衣胜雪，素髻无华，头上挽着孝巾，俨然一副戴孝女模样。
那张容貌，不论是精致的五官，还是粉颊桃腮，甚至耳垂上的红痣，都与宋姮因一模一样。
颦笑之间也有当年她的风情。
便是瘦削的身形，高矮胖瘦也与宋姮因相差无几。
殿上所有人几乎都不敢相信却又不敢不信，她是宋姮因？
贺长霆打量她许久，按下心底汹涌的愤怒，冲元晖帝行礼：“臣参见陛下！”
这个女郎，背后之人无疑是萧瑜，他抢了宋姮因的脸，安在了眼前这个女郎身上！
萧瑜竟敢大摇大摆的把这个女郎送到他们面前，是笃定他们不忍对她下手！
女郎看了看贺长霆，讶异于他眼底的恼恨，微微后退几步，避开了他慑人的气势。
“坐吧。”元晖帝指指旁席，示意贺长霆静观其变。
贺长霆并未立即坐下，忽而捏上女郎下巴，抬起素颈仔细寻找着什么。
女郎讶异一瞬，一巴掌挥在贺长霆脸上，推开他，“你放肆！”
贺长霆唇角一抽，发狠的揪过女郎，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将她素颈周围前前后后瞧了一遍。
女郎顿觉受了大辱，抬手又要打贺长霆，被男人紧紧捏住手腕。
女郎打不住人，手腕被捏红，望着男人忽而委屈的落下泪来。
贺长霆望着女郎泪珠盈睫的模样，心底颤了颤，甩开女郎手腕，坐去席上。
女郎擦了泪水，瞪了贺长霆一眼，垂眸而立。
元晖帝等女郎平复心情，才温声道：“不曾听说还有这样一位公主，姑娘到底来自何方？”
女郎福身行礼，“回陛下，我本名萧姮，是先哀王的幼妹，自小体弱，并未长在皇宫，而是养在永福寺无相姑姑膝下，此次家室覆亡，陛下仁厚，并未波及已经出家侍佛的无相姑姑，姑姑与我十分感激，本不打算再来打扰，可是京都大火，王兄叔伯横死，姑姑终究难断尘缘，临终之际，遣我千里来京祭拜。”
宋真闻言，眯了眯眼睛，永福寺里的确收容不少萧梁皇室女眷，他离开建康城之前都一一清点过，不曾见过这位萧姮公主，至于她口中的无相姑姑，印象里是一个老弱妇人。
“我曾见过无相尼，不记得她说，养着你这样一位公主。”宋真不咸不淡的说道。
女郎低眸，抿唇，小声道：“当时宋大人搜寺，姑姑怕你们为难，自是有意保我。”
“如今遣你千里奔丧，便不怕了么？”贺长霆问道。
女郎显然对他有了阴影，眼底含怒的瞪了他一眼，道：“经上次陛下放我们继续修行，姑姑已知陛下为人，想来不会为难一个奔丧的孤女。”
说罢，抬眸望了元晖帝一眼。
元晖帝不置可否的笑笑，无话。
“你生来就长这样么？”穆端忽而直截了当的问。
女郎怔了片刻，摇了摇头。
几个男人都没想到她会摇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生怕错过一丝情绪。
女郎见男人们盯着她看，娓娓说道：“我八岁那年，永福寺失火，毁了形貌，这些年一直活在幂离之下，直到几个月前，瑜哥哥说有办法帮我修复形貌，我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总之，我躺了三个月醒来之后，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萧瑜？”贺长霆青筋暴起，声音亦多了几分冷厉。
女郎点头，“是他，瑜哥哥对我们一向好。”
贺长霆闻言，拍案而起：“他在何处！”
女郎看了看他，接着摇头，“自从醒来后，我没再见过他。”
贺长霆冷笑两声，“没见过他？你一个人就敢千里奔丧？倒是好大的胆子！”
女郎轻飘飘的扫了他一眼，道：“我说过了，是无相姑姑临终嘱托。”
贺长霆似是被噎到了，抽了抽唇角，瞪了女郎一眼。
元晖帝温然一笑，道：“既是萧姮公主来奔丧，朕自当礼待，快坐吧。”
话落，冲殿外伺候的常侍道：“看茶。”
李常侍应声而进，恭立萧姮身旁，拎着一个执壶专门为人斟茶。
喝着茶，元晖帝便与她论起建康城的风物民俗来。
不知不觉，两盏茶下肚，萧姮身子晃了晃，瘫软在席上。
元晖帝冲贺长霆递个眼色，贺长霆会意，径直走到萧姮身旁，问：“萧瑜到底在哪儿？”
萧姮双眸若含雾，望着眼前男人一个头两个大，惊惧的往后退了退，摇头：“我不知道，瑜哥哥的事向来不跟我说。”
贺长霆咬牙，拎过茶盏又给人灌了一盏茶，接着问：“萧瑜到底在哪儿？”
萧姮仍旧摇头，极力挣扎着要逃出男人掌心，“你别过来，我害怕，我真的不知道瑜哥哥在哪儿。”
贺长霆顿了顿，拎过茶盏还要灌人幻影茶，元晖帝忙制止道：“白狼，你当心，她若死了，线索就又断了！”
宋真也道：“不错，萧瑜既把她送到我们身边，我们且看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穆端凑近，问道：“你可认识宋姮因？”
贺长霆一愣，看向穆端，不知他何意。
萧姮刚想摇头，忽而迟疑了，念叨着：“宋姮因……宋姮因……”
“不错，阿因，认识么？我阿姊，宋姮因，阿因，阿灼，穆安，恒安郡主……认识么？”穆端急切的期盼着女郎的答案。
宋真僵住，阿灼，穆安，恒安郡主？跟他的妹妹宋姮因有什么关系？
萧姮重复着：“阿因，阿灼，恒安郡主……阿因……阿灼……恒安郡主……阿……么……”
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闻。
穆端忽而抱住女郎身子，迫她望着自己，哽咽着问：“阿姊，是你么，我是阿端，你想想？”
萧姮不可自抑的晃着脑袋，推开他：“你别过来，我害怕……”
穆端咬咬牙，倒了半盏茶不顾贺长霆阻拦，直接给女郎灌下，问道：“阿姊，阿因，阿灼，可熟悉么？记得景袭哥哥么，记得贺长霆么，贺长霆，最无赖的那个，你看看他！”
穆端押着贺长霆，把脸伸在萧姮跟前，道：“你看看他，你的夫君，记得么？”
萧姮双眸越发迷离，脑子里一团浆糊，低声唤着：“贺长霆，景袭哥哥，贺长霆……”
“是，记得么？”穆端迫切想要看到女郎点头。
萧姮挣扎了一会儿，一时摇头一时点头，忽而呕出一口血吐在贺长霆衣袍上，整个人伏在地上没了声息。
“传国医！”元晖帝急忙吩咐，看向穆端：“阿端，你冷静些，她不是你阿姊！”
穆端灰败的看了看女郎，怏怏起身：“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身上有阿姊的影子。”
贺长霆褪下染血的外袍，寒声道：“她身上自然有阿因的影子，萧瑜给她的影子！”
本已昏迷的女郎，此时忽而勾了勾食指，双眼迷离的望着贺长霆左手，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呕出一口血来。
贺长霆眉目清冷的踢开她伸过来的手，“死了最好，死了，我就把她的脸割下来，祭奠阿因！”
伏在地上的女郎缩了缩身子，一口血呕在贺长霆脚上，不死心的双手掐上男人脚腕。
女郎虽铆足了力气，于男人来讲无异于抓痒痒。
贺长霆嫌恶的皱了皱眉，一脚踢开她。
女郎彻底昏了过去。
国医进殿，为女郎号过脉，神色凝重。
元晖帝道：“傅国医，不论如何，不能让她死。”
傅国医颔首，利落的给人行针，又喂了人几粒药丸，忙碌一阵后，奏禀：“陛下，此女气血两虚，似是经换皮削骨，非人折磨，大约难享天年。”
元晖帝怔了怔，“萧瑜竟心狠至此！”
贺长霆也是一愣，问道：“还能活多久？”
傅国医摸了摸女郎的手肘、肩骨，叹声道：“最多不过三年。”
“三年？萧瑜要她这三年做什么？”贺长霆蹙眉自语。
元晖帝叹了叹，吩咐：“先把人抬下去，好生照顾。”
屏退其他人，殿上又只剩元晖帝、贺长霆、宋真和穆端四个男人。
元晖帝望向一直闭口不言的宋真，“你如何看此事？”
宋真看看元晖帝，又看看穆端，“我想先问小王爷一个问题。”
穆端知他要问何事，直接说道：“你没听错，他是我亲阿姊，恒安郡主。”
宋真冷笑，“那阿因呢，我的妹妹阿因呢，哪儿去了！”
穆端看向宋真，眼眸也冷了，“你怎么不问问陛下！”
宋真怔了怔，望向元晖帝。
元晖帝默然片刻，抬手捏捏眉心，轻叹道：“宋真，她好好的活着，荣华富贵，虽未封后，但朕为她空置六宫，你可能安心？”
宋真愣怔，不敢置信的唤了句：“陛下？”
元晖帝叹了口气，“个中原委，曲折离奇，若非亲身所历，朕也只觉是天方夜谭，不过，事关皇家秘辛，朕不想你去扰她，往后，她还是穆家遗孤，与宋家毫无关系。朕想，这也是她的意思。”
宋真默，良久，起身向元晖帝行了叩拜大礼，“谢陛下照拂之恩。”
元晖帝摆手，“起来吧，往后，只要她无过，再无害人之心，朕允诺，不会动她。”
宋真疑惑的抬眸，“陛下？”
元晖帝深吸一口气，“你是聪明人，也知道往昔阿因与她颇有些私怨，当时，阿因没有吃大亏，你大概觉得她是朕的女人，也不曾与朕抱怨过什么，现如今，当是明白了？以恒安郡主的性子，若非感念你待她的真心，怎会忍得下那样的欺负？”
宋真点头，“她幼时养在广平老家，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欺负，难免会敏感些。”
“宋真，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欺负，就是她害人的理由么？”贺长霆寒声道。
宋真顿了顿，无话。
贺长霆接着说道：“阿因去定阳王府找阿若玩，被她设计一顿毒打，阿因舍命救她，被她推回蛇窝里，这些暂且不算，她都已做了静妃，怀了龙嗣，阿因于她有何威胁，她还要伙同和政公主毁她的名声，她这么想逼死阿因，仅仅是因为敏感么！”
宋真无话可辩。
贺长霆收了些许怒气，淡声道：“宋真，你幼时欠她，可是，我们不欠她，阿因不欠她，既是阴差阳错，她享了富贵荣华，若再因一己私心迫害他人，便是她的错了。”
宋真无语。
贺长霆补充，“那次王鸿津的事，阿因明知是静妃背后捣鬼，却不准我找她的麻烦，她说，静妃是你亲生的妹妹，你待她好，她不想去为难静妃。”
宋真叹了叹，无可奈何：“我知道她有些妒心，只是，罢了，陛下既知真相，还能如此待她，已经是多番顾念臣了，往后际遇，全凭她自己吧，穆家这张护身符，比我宋真要强的多。”
话落，望向穆端：“只是可怜小王爷了，亲不敢认，家不能回。”
穆端冷冷瞥了他一眼，“只要有阿姊，我就有至亲，不论她是何形貌，都是我亲生的阿姊。”
宋真苦笑，“我只当阿因性子大变，竟不识，原是名动京都的恒安郡主啊！”
元晖帝喉头一哽。
宋真平复心神，正色道：“陛下，方才那女郎不似说谎，而且两盏幻影茶，臣喝了都不一定挺的住，所以，臣觉得她的话可信，何况，萧瑜既知我们会如此防备他，怎会轻易让一个女郎知晓他的事，但是，萧瑜给了她阿因的容貌，一定有所图，他以后一定会再与萧姮接头，臣认为，不如留下萧姮，静观其变。”
元晖帝颔首，“确实如此。”
宋真看看贺长霆，接着道：“不过，以后贺王爷还是离她远一点，你对她的敌意太大，总想着割她的脸，萧姮若被你吓坏了，难保不会成为一个弃子。”
贺长霆噎了噎，瞪宋真一眼，“我瞧着她不简单，喝了幻影茶还神志清醒到要掐本王。”
“她确实不简单，可她掐你脚腕，也未必就是恨你，你带着敌意看她，总觉得她抢了阿因的东西，那她做任何事，自然都是有目的的。”宋真道。
贺长霆眯了眯眼睛，“你看得倒透。”
话落，望向元晖帝：“陛下打算如何安顿她？”
元晖帝想了想，道：“既是萧梁公主，又是奔丧来的，当然得好生抚恤，且在宫内为她辟一处寝殿住下吧。”
贺长霆摇头，“陛下不如把她交给臣。”
元晖帝愣住，看着他无话。
穆端嗤了一声，清冷的说道：“贺王爷打算带回去睹物思人么？”
贺长霆被此话戳了痛处，默了良久，缓声道：“贺长霆此生唯阿因一位夫人，旁的女子纵有她的躯壳，终究不是她，我分的清楚。”
穆端扫了他一眼，起身整理衣摆，语气极淡：“贺王爷不必如此，你贺家若就此绝后，我阿姊岂不是要背骂名了。”
话落，冲元晖帝行礼：“臣告退。”
元晖帝知道穆端对宋姮因的死耿耿于怀，今日萧姮的出现无疑牵动了他心底痛处，也未留他，温声劝道：“阿端，你想开些。”
穆端无话，面色冷沉的离殿。
元晖帝望向贺长霆，“你为何想把萧姮带回去？”
贺长霆避而不答，只道：“陛下放心，找到萧瑜前，臣会留着她的命。”
元晖帝想了想，摇头：“不妥，她的身份，被你带走不妥。”
“如何不妥，她不过是个亡国的公主，臣向陛下讨了她做婢，难道不行么？”贺长霆道。
元晖帝皱眉，明显不悦，“若放在以前，朕可以将她赐给你做妾，但如今萧氏只剩她一个孤女，朕再将她赐予你作婢，你让天下人笑话朕欺负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么！”
贺长霆冷笑一声，“难道陛下打算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她，让她富贵无双么！”
“啪！”
元晖帝一掌拍在龙案之上，震颤的案子喧嚣着天子的震怒。
“贺长霆，朕便是要给她富贵无双，你当作何？”
贺长霆额筋跳了跳，咬牙，“那陛下最好将她护了周全，否则，臣一定割了她的脸还给阿因！”
元晖帝腾的站起，冷目望着贺长霆，“你好大的能耐，连朕也敢威胁！”
贺长霆唇角动了动，没再说话。
宋真站在一旁，望着吵架的二人，眨了眨眼，低眸想了想，没有出声劝。
殿上的气氛阴沉的让人窒息。
元晖帝与贺长霆僵立对视。
宋真坐在一旁，若无其事的低眸喝茶。
良久，元晖帝泄气的摆手，冲贺长霆道：“你滚！你最好把萧姮抢回去！不然，朕一定让她富贵无双！”
宋真愣了愣，挑眉望向元晖帝。
贺长霆浅勾唇角，打了胜仗一般，利落的拱手行礼：“臣告退！”
宋真眨眨眼，也站起身来，“陛下，由着他胡闹么？”
元晖帝捏了捏眉心，头疼的说道：“谁让朕欠他呢，阿灼的死，朕也有责任。”
对于元晖帝的愧意，宋真感同身受，每至午夜梦回，他总是想，若当初看到宋姮因留下的信，他们当回事，早点派人找寻一番，或许她不会遇害。
“罢了，不管他了，他非得把萧姮要回去大概有他的道理，安乐庄失火的事查的怎样了？”元晖帝问宋真道。
宋真面色沉重，肃然答：“据臣查证，萧氏族人所居安乐庄，火势暴起，应是从内烧起，也就是说，放火的是萧氏族人。”
“放火自杀？多半是萧翎所为，这位老王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元晖帝冷笑。
“难道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给萧姮入京搏一个正当的理由？”宋真疑惑。
元晖帝思量片刻，“如果是这样，萧翎父子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其心可诛！”
二人正商量，李常侍来禀：“陛下，国医监的人说贺王爷领了两个人把萧姮姑娘抢走了！”
元晖帝“嗯”了一声，摆手屏退他，“朕知道了。”
聪明如李常侍，立即领会帝心，没再接着询问怎么办，乖顺的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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