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道士回忆起五百年前的皇城，于他，那是一段太久的过去，他眯着眼睛想了很久，缓缓开口道：“那是一个冰冷，充满阴谋算计的牢笼，我是宫变后入的皇城，新君继位……”

        “从明珠殿起。”过去五百年的事主皆归于尘土，冉蘅对权力的更迭也并不感兴趣，只是明珠殿，她隐约觉得熟悉，明珠二字……她看向地上躺着的人，不觉得是简单的巧合。

        “明珠殿是个例外，满院的桃树正适花期，像是天然的屏障隔开了纷争与血腥，在悲剧开始之前，就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冉蘅上回只见到一院枯败了的桃树，想那花期的繁盛模样应该与蓬莱不差。

        “明珠殿里面住着一个人们口中的妖怪，当然妖怪一说不是开始就有的。”

        “新君继位的第五日，皇城里来了一个女人，身世优渥，又有众臣的支持，是可以名正言顺当陛下皇后的人。”道士摩挲手指观察着冉蘅的表情，见她绷着脸，并未显露出什么。

        “陛下照例和娘娘在一起的一个晚上，天上突然下了一道雷，劈在明珠殿上头，碎了半边屋檐，站在底下的宫人说像是白昼一样，闪了一会就沉了下来，屋子里没有烛火，他们摸索着进去的时候瞧见陛下正躺在地上，娘娘也不见了踪影，借着月光看清外头的窗子印着一只狐狸的剪影，于是宫里开始有了妖怪的流言。”

        道士的话没头没尾，才说到那名女子，就跳去了明珠殿的娘娘，冉蘅听得糊涂，大概是他记不起来了。

        “这时候皇后病倒了，于是妖怪的传言愈盛。陛下不准任何进入明珠殿，没人知道里面住着的是娘娘还是妖，不过陛下总是会去那里坐坐，多是板着脸出来。”

        “是明珠吧。”明珠殿，明珠娘娘。

        道士并不反驳，接着说：“日子过了很久，有个宫女死在了皇城，就在明珠殿边上的桃林，妖怪作祟的声势大了起来……”

        冉蘅嘲讽一笑，她大概能想到，故事的结局与那戏文一般，即便不同也相差无几，妖怪如何，人又如何，一腔性命皆断送在了皇城。

        冉蘅抱起明珠，“明日我会来履行承诺。”

        道士没有拦她，冉蘅抱着明珠出了地道，外面的天依旧灰黑一片，零星的几点光，黯淡的不着边际，她深呼一口气，脑中的声音无比清晰。

        “为什么是明珠。”

        “因为那是我唯一在乎的东西了。”

        道士的话真假掺半，只是冉蘅从没想过，故事的主角可能会是自己，她的思绪很乱，许多莫名的猜测控制不住地灌入脑中，让她无所适从，开始她也以为自己是离家出走，被托付琅山，但是梦中总会出现许多零星的片段，陌生却又熟悉，青丘，皇城，断崖，像一个串连不起来的故事。

        若真如道士所说，云华不杀他，或许是因为其中有利益纠葛，人心难测，更遑论是他人的算计。

        奇异的背叛之感突升，云华几次三番的相救是因为愧疚吗，甚至于第一次见面……他显然更加自若，冉蘅觉得有些难受，像是胸口被堵住了，一阵阵发闷，低头看着怀里昏睡着的明珠，觉得前面的路十分迷茫，整个人被困在了原地。

        冉蘅的脚步变得虚浮，没有力气，身子一歪，二人齐齐摔在地上，冉蘅撑起身子，向明珠伸手。

        突然，身下无数道丝线汇聚起来，冉蘅察觉不对，紧紧抓住明珠，却被弹开，丝线将她悬空架了起来，有东西缠上双脚，然后紧紧攀住身子，冉蘅低头一看，是符纸，而明珠和她一样被符纸缚在空中。

        远处道士正缓缓向她走来。

        他是故意扰乱她的思绪，好趁虚而入，冉蘅微微抬起脸，直视着面前的人，道士怜悯地说：“多么可怜啊，就像一个布偶。”

        “我在成为陛下的国师之前，也是这场纷争中的一个牵线布偶，其实更像是被推出去的祭品，冰冷的刀子划破身体，坚硬的马蹄踏碎腿骨。我能感觉着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失，我很害怕，比正面迎着刀剑时还要害怕，因为我知道再有一会我就要死了，可我又不甘心就这样。”

        “人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会想着千百种方法让自己能活下来，我躺在地上，看见一片绣着金线的衣角，那时我身边都是尸体，只有面前的他是鲜活的，我想我可能有机会活下来，所以我努力地伸手去触碰。”他的手停在半空，似乎已经抓住了生的希望。

        “他停下来了，看着我，天神俯视蝼蚁般带着厌恶与唾弃，我没有松手，这是我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只有他能救我，也是他将我从一摊黑水中拉了起来。”道士大声说道，像是被赋予新生的炫耀。

        冉蘅看着他手舞足蹈地表演，平静地开口：“变成如今的样子，真是你想要的，如果是我，宁死在那个争斗中，而不是像现在不人不妖地活着。”

        “哈哈……”道士笑起来，“你自然不在乎，你是神仙啊，已经活了千百年，而我当时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哪里能甘心。”

        冉蘅止了话。

        “他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我活下来了，他还帮着我做了国师，掌握着陛下的皇城，我从不值一文的牵线木偶，变成了万人之上，谁又能想到……我虽然狼狈，却苟且活到今日，我所爱的人，仇视的人，如今都是一抔黄土，尸骨长埋于冰冷的地下，只有我感受着阳光，微风，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温度。”

        “那还不够满足吗？”

        “不够！我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我的胸口被戳了一个窟窿，每到阴湿的夜晚，那种感觉，千万条虫一起在胸口撕咬，当过了百年，我的身体开始腐朽，我发现自己不能离开新鲜的血液，可我已经厌烦了无休止的乞讨与追寻。”他的表情从平静到癫狂。

        冉蘅抬眼，看见远处有个小小的黑色影子，手上拿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袍，慢慢地从阴影里走到道士的面前，他端起手道：“师父，新取来的更换衣物。”

        道士偏头看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到底不枉我教养你许久。”

        “是。”他恭顺地应着。

        冉蘅看清楚他的脸，突然愣住了，却又无法开口，他的话也许是对的，在死亡面前谁都是惜命的。

        她看着道士将匕首塞入男孩的手里，将他推向自己，“去吧。”

        冉蘅动弹不了身子，发现缚着的符纸微微颤动，她看向明珠，明珠的身子同样悬在半空，符纸绕在周围，一圈圈，像个金色的囚笼。

        巨大的压力笼罩下，冉蘅有些难以呼吸，闭上眼睛再睁开，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消失了，只留下她一人站在石砖上，有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带着冬日冰河冷泉的刺骨，然后一寸寸向上攀爬，冉蘅看清了，是一双，不，是许多双漆黑干枯的手，染着鲜红的血，她的裙摆上一道道划满了留下的痕迹。

        耳边是呜咽的低鸣，冉蘅拼凑不出他们混乱的音调，但能感觉得到，那是一种悲伤，拽着她一起回到她想要逃离的恶梦。

        梦中，她不停地向前跑，却依旧被困在逼仄的黑暗中，周围从无声渐渐喧闹起来，远处的星星点点让她以为寻到了方向，抬眼望见的是漫天的箭雨，脚下踩的地一块块地沁出鲜血，身边倒下一个个黑漆漆的影子，看不清的脸，只有模模糊糊轮廓，红色的血汇成猩红一片，而她在其中越陷越深……

        “这些都不是真的，只是噩梦罢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冉蘅动着嘴唇，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她是琅山的阿蘅，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人，这份悲伤也不该属于她，她有温暖的家，有阿姐，沧泽，沧玥，沧琅神尊……他们都在等着她回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种可怕的悲伤感消失了，唯一的压迫感来自身上紧紧缠绕着的符纸。

        冉蘅低头看着脚下一道道弧线，道士的阵法已经启动了，她不知道接下来等着的是什么，独那一份要盖过精神的悲伤就险些让她承受不住。

        明珠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冉蘅能清晰地看见她表情的变化，明珠眉头紧皱着，嘴唇张着想要喊些什么，最后只颤抖地缩成一团低声哭泣。

        身上的压力又重了几分，冉蘅终于回神，一切都是符纸在作祟，她挣出几根手指，努力撕扯，明明只是几张破烂黄纸，却牢牢贴在一起，连条裂缝也扯不出。

        冉蘅被符纸烫得收回了手，上面褚红的字亮了起来。

        道士站在一边瞧着，得意地笑:“这才是我最伟大的作品……由妖物练成的符血纸，光靠凡俗之力是无法解开的。符血纸用妖物的死血铸炼，他们死时的忿怨有多深，符纸的威力就有多大，无论你是妖还是仙，触上了它就别想轻易躲开，只要意识松懈，就会陷入漩涡。”

        冉蘅忍着疼喘匀一口气，望向慢慢走近的男孩，眼神逐渐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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