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冉蘅记得先前和朔方偷溜下山，每次回来不是靠掐准了时辰避开巡视的守卫，就是一借着一身隐匿黑夜的本事。若不幸倒了霉，就该是听不完的训诫。

        如今没有规矩约束着，她却不能回来了，这七百二十块台阶冉蘅走了千遍，每一块都留着她的影子，那些纷繁熟悉的身影带着不同的故事走过她的身侧，忙碌拥挤。

        这个是扮作男相的她，当时还与朔方迷了许多地界姑娘，脸上顶着五色油彩的那次她差点在路上被当恶鬼围殴，怀中塞满零嘴，一步一颠着往上跑的时候脚步最轻快，更多是误了时辰，鬼鬼祟祟，三两步并在一起。

        冉蘅提起裙摆自然地融入她们，她想自己现在算是什么样的身份呢，过客纷纷，她与她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清晰的屋檐轮廓下越来越远，那些虚幻的泡影散在了温柔的阳光里，只剩下她一人独自站着。

        脚下是绵延的石阶，面前是熟悉的院落楼阁，失落的阴影借着绿荫攀附上脚踝，直到面颊被日光晒得微微发烫，冉蘅才想起身在何处。

        院子里很安静，云华那日和她说了许多琅山的事情。为避免底下的惶恐与猜忌，风波稍稍平息后东岳神就撤下了原本派在廊下的守卫。而沧琅神尊早在三日前就已动身前往慧云山休养，沧泽因为身子不便就留在琅山养伤，平日散漫无序的沧玥挑起了大梁。

        冉蘅离开蓬莱前添了些奇珍的草药进自己的锦囊，云华游历四海，征战多年，蓬莱药阁的宝贝数不胜数，他从不问拿取缘由，任她随意出入，她便取了些能用的留给沧泽。

        搁置草药的时候，冉蘅心里起了念头，该去见一面吗？又在犹豫后选择放弃，平静了许久的琅山，并不需要一颗能掀起波澜的石子。直到做完这一切，冉蘅也没见上一个人，只隔着一堵院墙能听见些声响，不至于算是一个毫无生气的院子。

        冉蘅漫无目的地沿着原路返回，她走得很慢，想要记住每一处细节，如此在梦里描绘的时候便能多贪恋几分。离着几步的距离有三个与园子格格不入的水缸，那是沧泽特意准备的，等沧琅神尊哪日想开，给自己的宠物挪腾个地方。

        冉蘅的嘴角翘起些弧度，因为她曾半夜落过养鱼的池子，所以沧泽提议用大缸拘着养，不过因为太不体面被神尊驳回，后来这池子封了细密的网，那三口大缸虽没派上用处却也留下了。

        又是一个闲置了的秋千，正对着一处似锦的繁花，那些细小的记忆，像秋日落叶，在冉蘅的眼前铺出一条路，指引着她往前。

        走着不知到了何处，格外空旷荒凉，并不是地上有堆积的灰尘，地上很干净，连片叶子也没有，只是这棵榕树孤零零的立着十分突兀，冉蘅走上前轻轻抚摸，粗粝的树皮剐蹭着皮肤，葱白的手指染上污垢，半边漆黑的躯干似乎亮起火光，只一瞬间脑中就聚起那日的残像。

        这里是她的屋子……这棵榕树曾被烈火焚烧，虽未化作焦炭，可另一半残留的春意也蜷曲发黄，到了油尽灯枯之地。

        本该是霁雪阁的位置被拢了一道结界，一堵透明的墙将两边隔住，冉蘅伸出手，身子意外地穿了过去。

        有一秒的恍惚冉蘅觉得自己站在了从前的霁雪阁面前，外面是空旷凄凉的一片，而结界内，阳光照射下的房上瓦片都在闪闪发亮，冉蘅走近了些，秋千，躺椅都在，门框上被敲打的剑痕，连窗上的老虎剪纸都栩栩如生，可原本的那个被她带走了，这是假的，她不敢去碰，怕散了。

        这个美好的幻象是有人留给她的，就算经历了那许多污浊的事情，也不愿抹去她的痕迹，冉蘅不争气地抹着眼泪，却越擦越凶。

        冉蘅站在门前许久，终于平息了起伏的情绪，一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她惊惧地后退，拿袖子抹干了眼泪，只一瞥就立刻低下头，再不敢抬起。

        来的人也不开口说话，与她僵持着，站了很久，冉蘅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样，安慰着只盼他瞧不出。

        于是心里建设了一番，上前打破僵硬的场面，冉蘅行了礼，盯着他微微浮动的衣摆开口说道:“抱歉，我不是贸然闯入的，只是一时触动觉得伤感。”

        他不答，冉蘅想那就这么错过吧。

        “伤感什么？”他开口道，又走近了几分。

        冉蘅硬着头皮抬头接受着他的注视:“伤感琅山遭逢不幸，阿蘅殒命火海。”

        他错开冉蘅往霁雪阁走去:“这个屋子，里面每一处都是按着霁雪阁原本的模样幻做的，在慧云山，我学的最好的就是这个，却不想有一日会做如此用途。”冉蘅顺着他的动作望去，见他推开了屋子的大门，里面的陈设尽然都在，她喜欢的绣花屏风，丁香色的织锦，“你说阿蘅回来见到了，会不会欢喜，她虽然喜欢新鲜的事物，却也一直是个念旧的孩子，这屋子她住了有五百多年……”

        冉蘅一直忍耐着，他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她快一步截住话:“若阿蘅活着一定欢喜。”

        “你为什么去了蓬莱。”他又转了话，“是琅山不好吗？”

        “霁雪阁和阿蘅终究在大火中化为云烟了，我原本为此伺候在琅山，如今也一道没了去处。是云华神君留我去蓬莱打理桃林，那里也有阿蘅的一份念想。”冉蘅拢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收紧，“我此番是出来采买，途经琅山想进来看看，一时触景生情……闯入结界实属冒犯，还请原谅，蓬莱神君那里我也得有个交代，不能在此地耽搁太久。”

        冉蘅朝前走去，沧泽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这道结界我设着，除我之外，能入内的只有一人。”

        “你如今连我也要骗吗，阿蘅。”那两个字像是施了法术将她定在原地，冉蘅再也迈不开脚。

        “你有个习惯，遇到不想见的人或事总会想着躲开，不想我也能被划入此列。”他的语气平淡却染上些悲伤，“我今时在阿蘅的心中如此不堪吗。”

        冉蘅知道再躲不开了，她僵硬地转回身子，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带起哭腔:“为什么要认我……让我走了不是更好，我知道百年来我惹下的大小麻烦都是你私底下替我摆平的，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不一样，不是以前那些可以轻易解决的，这次……是霁雪阁，面前的你，还有琅山整个灵域都被我拖累了，我怎么还能够接受着你对我的信任。”

        “阿蘅，我从没有怪过你，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做了错事，是可以弥补的。”

        “可我说服不了自己。”冉蘅摇头。

        沧泽笑着向她走来，冉蘅的眼泪瞬间滚落而出，她怎么能说服自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事实如此清晰惨烈地摆在面前，她从没有见过沧泽像现在这般狼狈，他的身子瘦脱了相，衣服松垮地罩在单薄的身上，那个人们口中的天之骄子，有着大好前程的风光神君，如今被她连累的连步子都蹒跚。

        不要走过来，不要……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留下……

        她只是想与过去告别，告别永远喜欢缩在别人羽翼之下，掉着眼泪的自己。

        沧泽伸手抱住了泪眼朦胧的冉蘅，“也许这是我命中的磨难，从一开始到如今的位置，上天觉得我过得太顺利了些，所以要添一些旁的来阻碍我，你看，我如今不是熬过去了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蘅你也是。”

        这个怀抱熟悉又温暖，曾多少次，护住一次次闯祸的她，温柔地让人眷恋。

        冉蘅靠着沧泽略有些单薄的肩膀，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她告诉自己，必须必须要做出决定。

        她喜欢沧泽，喜欢神尊，喜欢琅山的每一个人，冉蘅从他的怀抱中离开，所以她不能这样轻易地原谅自己，放过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众人都晓得琅山的阿蘅已经死了……希望你也如此。”这里是她所眷恋的地方……每一刻都会拖着她沉溺，“沧泽你会是个优秀的灵域之主，若再见，我不会是那个软弱逃避的人。”

        冉蘅走下台阶，每一步每一景，从面前闪过，无数个奔跑着向琅山的影子皆被她抛在身后，而远处艳红的阳光耀眼刺目。

        “离开了琅山，抛去了身份，你想要的是什么……”

        衣袖拂动，眼前的霁雪阁消散成空气中的云烟，显露出颓败，漆黑的残骸，冉蘅将这一幕深刻在脑中，她不需要美好的幻象来抚慰伤口，她没有那么脆弱，即使头破血流她也会重新站起来，在迈向成功之前所说的退路都是为胆小懦弱而找的借口。

        冉蘅的声音清冷而坚定:“我想做青丘的女君。”

        她又回到了起点，在踏上青石板之前的地方。冉蘅伸手抚摸着石板，冰凉光滑，逆着光，琅山开始模糊，从飞甍的屋檐开始到望不尽的阶梯，她转回身子，面向的地方，清晰充满光亮，所有的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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