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那一天，真是晴天霹雳。
殷梅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和胥春分开的。
胥春闹着要上去找自己小舅舅说了明白，殷梅拉住他，两人拉拉扯扯，雨水浇了一个透心凉。
胥春猛地回头，细密的水滴从他的头发上垂下来，砸在她的胳膊上。
“我要问个清楚，我要告诉所有人！”
“为什么？”
“那可是我小舅舅。”殷梅第一次见胥春露出那样的笑，扭曲，恨意昭昭，他猛地揪住殷梅的手腕：“殷梅，你不知道，我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小舅舅。”
“什么？”
“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家里，我爸妈离婚了，包办婚姻，互相并不喜欢，全部精力都在我身上，08年的时候，我父亲和我母亲吵架，父亲要离婚，母亲不允许，父亲一怒之下去找个老朋友。正好是在青州，你知道的，青州在08年发大水，母亲将父亲看成她唯一的依仗，又哭又闹，我只好加入志愿者，去了青州，我救了很多人，但发生了事故，父亲没事，他见我发生事故，但我回了家，因为我的原因，他们不再提离婚的事情，我从青州回来以后，被授予荣誉奖章，舆论助推，我比之前还更上一层楼，他们的关系也好了很多，我母亲关了公司，只专心做我的经纪人，我给电影设计海报，还去辅导班演讲，钱就像水，哗啦哗啦流进来，我们换个我母亲想要的大房子，买了我父亲最爱的车子，还因为活动，能够出去旅游……”
“后来我出了事，他们轮流打我。”
“是我小舅舅让我去找我爸的，小舅舅是全家最厉害的人，我妈一直说，我要是能像我小舅舅就好了，小舅舅。”胥春大笑，声音混在瓢泼的雨水里，混在雷电里，他兴许是哭了，又兴许没有，只是豆大的雨水从他脸上爬下去。
她看见他的脆弱和痛恨。
“我能报仇了，你知道吗？！只要我爸妈知道他是个同性恋，我就能踩踏着他，我就是全家最优秀的那个，他们就会重新在一起的，我就好了，殷梅，真的，只要这样，我就好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喜欢我吗？”胥春说：“怎么呢？你怎么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吗？”
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写满了仓惶，像远山重黛，邈远而害怕。
胥春一瞬笑开：“你不喜欢我。”
他用肯定的语气。
他向后退一步，看着她，失魂落魄，颓唐落拓，豆大的雨点打湿他的衬衫，将他的头发打湿成一簇一簇，他苍白的脸，温柔的眼，从细密的睫毛帘子看穿越风雨看过来，格外失神，格外伤痛。
“我没有。”殷梅赶紧矢口否认。
她确实没有不喜欢他。
校门口雾气里的一眼，站在墙头上少年的笑容，《桃花源记》上的梅花，栾树下送出去的礼物。
她没有不喜欢他。
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没人教她谈情说爱，她笨拙的，摸索着，赤诚的，将自己的一切好献上，小心翼翼又胆大妄为地朝着他走，走了一步又一步。
她怎么会不喜欢他。
殷梅看着他，两人对视，苍穹之间，一瞬间仿佛只剩下了她的心跳。
“那你为什么要拦着我？”胥春问。
“因为，因为，”她六神无主，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们没有错，他们只是喜欢对方而已。”
“那为什么不敢叫人知道？！”胥春脸上铁青：“偷偷摸摸，恶心巴拉，就是错的！我恶心同性恋！最恶心同性恋，也不相信爱情！你以为我小舅舅很喜欢他吗？我小舅舅照样相亲！他喜欢我小舅舅吗？他也只不过是个可怜虫，为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自己作！我说出来，对所有人都好的，不是吗？”
殷梅失去言语。
“殷梅，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胥春抓着她的胳膊，笑的眼中光芒癫狂，他说：“你要是喜欢我，就得向着我！你要跟那对恶心的同性恋划清界限！”
“但是他们没做错什么啊……”
“爱上同性，这还不够恶心的？！”胥春眼神陡然一跳，他松手，后退一步：“我知道了，是你不愿意跟他们划清界限！”
“我……”
是的，她不愿意。
她不觉得苏良有错。
他只是爱上一个喜欢的人，有什么错。
“我要告诉所有人！”胥春冷笑：“我要让所有人看看，他们是什么货色！”
“胥春！”
胥春冷笑，后退一步，躲开殷梅要抓他的手。
“别碰我，恶心。我爸妈说爱我，是假的，你说爱我，也是假的。”
他转身，天地之间，硕大翠绿的梧桐叶下，砸下珑璁雨水，模糊他的背影，他微垂着头，像是遭受莫大打击，直接拦车走了。
风哭雨嚎。
殷梅感到一阵无力。
她仿佛丧失了五感，整个人成了一抹幽魂，不知今夕是何年。
没有巧合。
所有的巧合，都不是巧合。
就比如：胥春为什么会知道苏良，是在自己小舅舅林家泽那儿看见的，林家泽的家里，挂一张苏良的画。
林家泽知道胥春画画，下意识就说美院，为什么，因为苏良是美院的，他认识的人里面，只有苏良一个人是学美术的。
这世界上，不存在巧合。
是细密的网，将他们交织在一起。
就像她喜欢胥春，是因为08年青州的洪水。
08年，殷梅再青州，她也是受害者，当时她趴在风急浪涌的树上，手臂早就酸痛发麻，后来有人救了她，是个少年，穿着黄色的救生衣，眉眼之间和煦温柔，虽然有泥浆，却掩盖不住他的神采，他从树上救下她，哄着她松开拉着树枝的手，说：“没事，你被救了，没事了，跟我们走，那边有救援的物资。”
年岁久远，青州的洪水早就消失无踪影，当时洪水中衍生出的一系列的人，励志的、凄惨的，都早已消失在大众眼前，混入芸芸大众，再无踪影。
留下的，只是矗立在青州地界上的那道碑文。
碑文上的姓名镌刻深沉，每一道姓名，都是一个生命。
殷梅在灾区，再回过神的时候，胥春已经离开，赶赴下一个救援地。
她在当时救援的书册上，看下他留下的年月日登记和姓名。
她发誓要报答他。
她一直留意着他的新闻。
她看着他宾客起，楼塌了。
她当时还小，没有别的办法，所以只能看着新闻，再后来，他被爆出丑闻，就没有了消息，说起来，这个年代也是好笑，真要找一个人，只要足够用心，蛛丝马迹，绝对可以找到，但真要找到一个人，却是很困难，他只要不出现在新闻网络上，找到他，难上加难。
殷梅以为碰上他，是大海捞针，却不想，命运悄无声息，就将他送到了她的面前。
她在校门口的森森雾气里，一眼就认出了他。
所以为他，翻墙逃课、准备礼物。
也许开始她只是出于报答，但看见他的脆弱和才华，她正式为他倾倒。
可惜，爱恋如此薄弱，只因为她不愿站在他身边去伤害别人，便是大厦倾倒、江水东流。
再到教室以后，胥春主动要换座位，他从中间要调换到最后面，调换的同学当然开心乐意，于是就很快换了座位。
新的同桌，正巧又是徐梦阁。
徐梦阁老实很多，不再闹事，有心和她交好。
殷梅却没心思，每天心惊胆战，生怕胥春闹大事情，好几次，殷梅看见苏良，都想告诉他，让他注意应对，但话到嘴边，她又觉得胥春应该不会做的太绝，所以强忍的。
心里有事情，殷梅的排名一直往下掉。
掉了两次之后，天气辗转入秋，蝉鸣消失，大街小巷的枫叶开始变黄。
出二模名次那天，殷梅郁郁寡欢，放学走在回家路上，走了很久很久。
她手里拿着试卷。
班主任将所有人的名次写在了卷子的右下角，让带回去签字。
殷梅想到殷红召失望的神情，就不由心底抽搐。
脚下磨蹭着，踩着秋天金黄落叶，走过喷泉边，走过林荫小道，走过公园门口，走过商业街，她走着，只在碰到红灯的时候才会停下脚步。
走了很久，到了巷子口，卖西瓜的大爷已经不来了，硕大的树也在片片落叶，那只流浪猫趴在树上，舒展着爪子，打个闲适的哈欠。
殷梅看着它，不由笑起来，目光下落，身后有人叫她。
“殷梅。”
殷梅转头，是超市的叔叔。殷红召今天丢了钥匙，买的菜暂时放在超市，他人去上班了，还没回来，超市的叔叔叫殷梅：“把你家的菜带上。”
殷梅回头，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超市的叔叔，而是骑在自行车上的胥春。
他穿蓝白色校服，头发长了很多，遮住半只眼睛，露出来的半只眼睛，冷冷而狭长，他应该是跟着她走了一路，没想到突然被抓包，所以脸上写着一丝慌张。
殷梅没听清超市叔叔说什么，她只是和胥春对视着，陡然心中蔓延起来一丝凄凉。
他们何至于至此呢？
胥春沉默了半晌，脚踩在踏板上，轻轻一踩，人擦着殷梅走远了。
殷梅想回头，但是她不想看到他的背影，就这么站着，超市叔叔不明所以，又催促，殷梅才回神，去超市取了蔬菜，回家之后，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开始洗菜、淘米，准备做饭。
残阳落在水盆里，她忽然眼眶就湿润了。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突然一响，短信的提示音。
她随手拿起一看，却是胥春的短信。
在上次分开后，胥春就直接拉黑了她。
短信上说：
我家的珊瑚樱快红了，改天送你一盆。
是和好的意思。
殷梅呆呆看着手机，看了好半天，数着熟悉的数字，确认是胥春的号码，才陡然松了一口气。
胥春放过了她。
也放过了苏良和林家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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