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花开花落自有时（一）

　　案前只余他们两人，女子已命贴身的侍女们都退了出去。
　　那男子意兴阑珊地笑了几声，道：“为何、为何？老天如此帮他，却从来不站在我这边？为何他生来命便是如此的令人生羡，万人之上，有父母的疼爱，有他人的帮衬……哼！曾经那个娇弱的孩子，看来如今是长大了呢！”
　　似哭非笑，却又一味地拿面前的酒樽灌着。
　　碧衣女子不忍心，便将酒樽拦了下来，她知晓他为何心情如此低落，只因新犁和陇右大军攻破顾城后，便长驱直入，不日便要兵临都城了，到得那时……恐怕便是他的受刑审判之日。
　　一想至此，她目中含泪喊道：“相国大人！阁主！”
　　“你叫我甚么？”他醉眼朦胧地道，“阁主？迎风阁早已付之一炬了，何来的阁主！我是万人之上的相国，我是皇帝他老儿！”
　　说着，他又夺下碧衣女子手中的金樽，拿起案上白玉酒壶便要望其中添酒，却发现只有滴滴余酒不甘心地坠下。
　　香桃鼓足勇气，却还是将她思索了已久的话说了出来：“阁主，若是真有兵临城下的那一天，你不必害怕，就算那黄泉路再难走，亦有我陪你一同共赴！”
　　他不知是因为无酒了，还是听到了香桃所言，忽地将手中金樽掷了出去，他将通红的面孔转过来面对香桃，双目圆睁，忿忿而言道：“谁说、谁说我要去见那阎罗了！”
　　那布满如蛛网般血丝的双目之中尽是一股傲然决绝之意，却是令她瞧了愈加心疼。她知晓，叛国之罪，夺君之位，欺瞒百官，哪一样皆是重罪，都足以令他凌迟处死，相比那般痛苦地惨死，不如……
　　泪水已不禁意地夺眶而出，她却仍要强撑起嘴角，带着笑容对他道：“阁主，放心罢，不会痛很久的，我寻遍京中名医，已准备好了一副烈药。若……若真到了那般地步，它可助我们，在转瞬之间便失去性命，让人少受些痛苦。”
　　参昴本想伸手去抓那白玉酒壶，听闻香桃所言，却不知不觉将已经伸出去的手停了下来，注视着香桃被泪水润湿的盈盈双眼。
　　他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那么怒气冲冲、忧心烦扰，伸手抓住了香桃的手，眯着迷蒙通红的双眼道：“你想与我殉情？”
　　香桃默默地点了点头。
　　参昴不置可否地笑叹道：“好、好！如今，也只有香桃你心中还完完全全地想着我，替我着想！而那帮圈养在朱栏玉砌之中的废物，此刻正不知在何处商量着倒戈的对策罢！香桃……”
　　说着，他不禁捏紧了香桃的手，贴唇覆了上去，那温香如软玉般的唇，或许是唤回了一些儿时的记忆，令他安心着迷。他渐渐不断深入，想要吮吸更多，任何人在原始的欲望面前都会不禁变得贪婪。
　　香桃感受着他的依赖和不断靠近温暖的体温，令她本因悲伤而冰冷的身体稍显回暖，然后是他的手臂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她紧闭的双目中默然掉下了眼泪。
　　若他仍只是迎风阁的阁主，她仍是迎风阁中最受他喜爱的香桃，他不再是那个高不胜寒的相国，与权力的欲望毫无一点干系，而她只需每日为他暖酒添杯，多好。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
　　爱常于无意间开始，却于有意间结束。
　　当信使频繁地在宫殿之间穿梭，群臣于大殿之上轰然议论，一切都显得那么焦躁不安时，她便明白一直害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她无力地倚在殿前朱漆柱旁，口中默念道：“看来你与我今生是注定只能做九泉之下的夫妻了！”
　　她双眼无神地望向远处宫道两旁的银杏。
　　昨夜一阵秋风吹来，那银杏已变得一树金黄，开始落叶了，相信过不了多久，那宫道便要被银杏叶覆盖，变为一路的金灿灿。
　　可是，她看不到了。
　　“滚！你们这帮废物全都给我滚！将那五个酒囊饭袋统统都给我拖出去斩立决——”大殿之中传来怒吼之声，殿外早已跪了被五花大绑的五人，他们皆是顾城之役时统领中原大军的将领，可如今已是蓬头垢面，素衣戴枷，尽失往日威风。
　　然而命令出后，竟迟迟无人前来拉他们前往斩首之地。
　　他们或许该感谢于片刻之前方攻破都城城门，由夏沐风和穆容所带领的陇右和新犁大军，世间再难有此等巧合，这五人竟因这些人获罪却又因这些人暂时幸免于难。
　　一名信使进入大殿，大殿之中顿时人群骚动，开始有人四散奔逃。
　　参昴自身边护卫腰畔抽出一柄剑，一手捉住奔逃之人的衣襟便刺。奔逃之人手无寸铁，便在这剑下顿时一命呜呼。
　　然而，这般的血溅大殿并没有因此而将纷乱之势压抑下去，却成为了雪上加霜的前奏。
　　参昴开始不顾面前之人是否意欲离殿，见人便杀，直至殿中再无几人，只余两三名护卫与大臣衣袍沾血，面露震惊之色地瞧着他。
　　他气喘吁吁，将手中的剑一掷，弯下腰来双手支撑着膝盖。
　　他慢慢地立起身来，又徐徐地来到大殿门口，昨日的荣华富贵、权势鼎盛，却仿如南柯一梦。他不敢置信地瞧着面前，殿宇错落、宫道相通之景，眼角的一抹金黄令他觉得甚是讽刺。
　　他曾道自己最喜落花时节、肃杀的秋意，可如今该轮到他自己凋零了，他到底是该悲还是该喜呢？
　　这时，一名一直守卫在大殿门口的侍卫映入了他的眼帘，手中拿了一封信，双目却不敢直视于他，有些颤颤巍巍。或许这侍卫正在深深后悔，方才众人从大殿之中一涌而出之时，自己为何没有及时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与他们一齐逃离这风云的中心。
　　他瞧着眼前这个面上、身上皆是血迹的贵人，嘴角还挂有一丝似笑非笑，有些癫狂的模样，双手不自觉得抖如糠筛。因此当这封信自他手中离开的那一刻，仿佛他也得到了自由，立马连跌带跑向阶砌之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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